第2頁 文 / 雷恩那
廣場鋪就著青石,十分寬敞,每日清晨雞鳴未歇,聚集於此的男女老少總有百八十位,全是開封年家太極的追隨者。
年氏家族在開封立足久矣,開枝散葉,族眾三百餘人,現居於開封年家大宅的約三十七名,人才豐美,各行各業多有涉及。
然而,不管世道如何變遷,年家對於太極的教授永遠熱忱。
前幾年,這重責一直是由第十九代r,永字輩中最為年長的年永勁負責,後來族內諸事繁忙,幾位族兄如永豐、永昌、永澤等等又有其它事業纏身,推廣年家太極一事便穩穩當當地落在年永瀾肩上。
他剛及弱冠便已接手,如今二十有五,這些年過去,似是無聲無息,可在開封那群以太極強健體魄、練氣養生的男女老少心裡,「永瀾師傅」這名號所代表的,卻是年家太極的一種精神意念。
「大嬸?」年永瀾又是輕喚,音量微揚。
大嬸竟呵呵笑了,雙層下巴福滿抖動。「舒服……當然舒服……永瀾師傅,您再多說些話,那就更舒服啦。」
年永瀾先是一怔,隨即淺淡牽唇,以為人家在同他說笑。
他右手正搭著大嬸的右肩,左手按在她的琵琶骨上,順著肌理走向緩緩施勁,邊說--
「大嬸的肩痛是過分勞累所致,筋骨有些錯位了,我暫時先幫您推拿回去,等會兒得空,請大嬸走一趟『澤鐸藥堂』,請我家永澤族兄再仔細幫您查看一次。」氣走雙掌,隔著粗布衣料將充沛內力滲進對方酸痛處。
「唉唉,甭去藥堂啦,有永瀾師傅這一手,夠用了。」肩頭熱烘烘的,一下子轉輕,大嬸忍不住笑咪咪。
她此話一出,周邊或站或坐的鄉親們頻頻點頭。
今晨的太極教授早已結束,廣場上仍有十來位新進尚未散去,由守福帶頭,從最基本的起勢走起,有模有樣地跟練。
而這一方,幾位熟面孔的父老鄉親又團團將年永瀾包圍,他性情沉穩,溫和自持,雖然寡言了些,可長輩同他閒聊,他必定響應。
說真格的,面對這些天天接觸著、隨他多年習武養生的鄉親們,他幾乎已到了有求必應的田地。
「大嬸還是去一趟的好。」他溫言勸著,拇指對準穴位掐捺,感覺對方有些瑟縮,他仍緊按住不放。「幫您打通氣血,還得敷上『澤鐸藥堂』的千金虎骨膏才能見效。」
「哇,那得花多少銀兩呀?」「千金」的「虎骨」耶,光聽就覺得嚇人啦。
年永瀾微微一笑。「大嬸上藥堂去,就說是永瀾的意思,他們不收錢的。」
大嬸尚未響應,旁觀的一位婆婆已按捺不住,揮著揭汗的帕子罵道--
「咱兒說李家嬸子,妳這身子骨得練,這會兒讓永瀾師傅打通氣血又怎麼著?隔個十天半個月,老毛病仍要纏著回來,治標不治本,肯定不成。」
「就是、就是,孫婆婆說得對。」另一名鄉親跟著附和,「從今往後,李家嬸子天天來龍亭園報到,跟著永瀾師傅打太極,咱趙大給您打包票,不出半年,您那些病痛一消全散,還貼啥兒虎骨膏藥?」
「是呀,咱兒這右腿膝蓋骨,天氣一變就跟著鬧脾氣,練了太極五個月不到,現下好多啦。」
「甭說你了,兩年前我朱有義可是開封有各的大胖呆,一出門,屁股後頭就跟著一堆兔崽子拍手唱:『朱胖呆,肚開開,只吃肥肉不吃菜,跌進茅坑起不來』,簡直氣煞我也!下定決心跟著永瀾師傅學太極,這一練,瞧--」他拍著結實腰身,下巴得意一揚:「是不是挺玉樹臨風的?呵呵呵……」
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搶著抒發這些年來習武感言,年永瀾逕自微笑。
這天,冬意猶濃,樹梢被白雪壓沉了,偶爾承受不住,啪地落下一坨雪,景致蕭瑟,但人語可親,他喜歡這樣的氛圍,極其喜愛,熱鬧的聲浪在他耳邊滾蕩,數張誠摯而樸實的面容在眼前周旋,教他清楚明白不是在黑暗夢中,那個夢,離他很遠、很遠,被擠迫到一個虛無境界,他很安全。
李家大嬸差些被眾人的口水淹死,才想插個話,園子那端卻在此際傳來遊人們的陣陣驚呼。
躂躂蹄聲紛擾驚心,伴著馬匹淒厲嘶鳴。
廣場上練太極的人和一旁閒聊的民眾瞬間被引走注意力,就見一匹高大紅馬四蹄狂撒,園子裡去年春才移植的幾株幼木接連毀在牠強健腿力下,還把一片等待春臨綻放的花苗踐踏得七零八落,分明是發了狂。
馬無鞍無韁,背上卻低伏一人,雪白勁裝在紅馬背上顯得格外醒目,那匹馬跳躍踢踹,沒瞬間停頓,獸類的狠勁正淋漓盡致地發揮著。
「哇--這、這這哪兒來的瘟神?!」
「快躲呀!這下衝來了嗎?!」
廣場這方,眾人抱頭鼠竄,因那匹大紅馬甩脫下掉背上的重量,脾性更躁,竟奮力一跳,越過成排矮木,再躍過一池小塘,像團烈火筆直朝廣場這兒衝撞過來。
年永瀾想也未想,幾個箭步迎上,俐落地翻身上馬,坐在那白衣人身後。
他雙腿運勁夾緊,傾身過去,兩臂探出,扯住馬鬃。
這個姿勢讓馬背上的兩人緊緊貼靠。
他的前胸至下腹全無空隙地抵著白衣人的背和臀,臉在對方耳畔處,剎那間,不知是從人家的黑髮、肌膚,抑或是衣衫熏染,反正一抹馨香毫無預警地竄進鼻息,竟是女兒家獨有的嬌軟氣味。
他心一驚,沒料到是位姑娘,雙手迫於情勢依舊緊抓著馬鬃不放,隨著紅馬每一下的跳躍,兩人之間不住磨蹭,他臉跟著泛紅,隨即聽見姑娘怒斥--
「你下去!該死的!你、你幹什麼?!」
她聲音很嫩,有股張揚的蠻氣,邊罵著,右臂曲肱往後一頂。
年永瀾忙著穩住大紅馬,又忙著按捺心緒,沒留意竟吃上她一記,悶哼了兩聲。
這態勢陡地超脫控制,本以為制住發狂的馬匹便可,誰知又多出個找碴姑娘。馬兒欲甩脫背上兩人,而她正想踢他下去,頂中他腹部後,一臂接著往後揮打,險些掃中他臉頰和眼睛。
一時間,年永瀾手忙腳亂,直覺做出反應--
他右掌加倍使勁扯緊馬鬃,大紅馬吃痛,厲聲嘶鳴,後腿倏地立起,兩隻前蹄抬高,在半空胡揮抗拒。
同一時刻,他左臂用力攬住姑娘家的腰肢,順勢往後彈飛,伴著驚呼四起,他抱住她安全地踏落在青石地上,旋了兩圈才卸去飛勢。
「混帳!誰要你多管閒事?!」
那嬌嗓既怒又氣,鋪天蓋地席捲年永瀾的聽覺,心一抽,還弄不清怎地一回事,啪地厲響,峻頰已火辣辣挨了一摑。
他唇微張,真是怔住了,眼瞳收縮再收縮,鎖住面前的一張嬌容,那離自己好近,五官精緻極了,是稚幼、漂亮、嬌俏的,而且……十足野蠻。
「喲!怎地動手打人?!怎麼蠻氣?!」
「這是哪家的閨女兒?可不過分了嗎?!」
白衣姑娘才沒空理會旁人的「閒言閒語」,反正先打再說,冒火的美眸稍定,待看清男子面容,她喉間自然地逸出驚喘,衝口便出--
「醜八怪,還不放開?!你、你還要抱多久?!快放開啦!」
年永瀾心頭又是一抽,雙臂猛地從那柔軟腰間撤回,速度之迅,彷彿她渾身塗滿致命毒液。
此一時際,有人扯嗓大喊--
「永瀾師傅小心!那馬還沒瘋完哪!」
大紅馬如願以償甩掉駕馭者,但馬鬃被扯得發痛,牠在原地踢踏四蹄,頻頻噴氣,按捺一陣又野了起來,對著人群橫衝直撞。
「珊瑚兒!」壞脾氣姑娘憂慮地嚷著,掉頭追趕過去。
珊瑚兒?
紅馬有個漂亮又貼切的名字。年永瀾腦中亂烘烘,模糊想著,見姑娘漂亮的雪白身形追著那團火紅。她沒能馴服牠,那馬兒的脾性與她一般野蠻,硬碰硬的結果,只可能兩敗俱傷。
龍亭園內慣有的慵懶氣氛早已一掃而空,尖叫與奔跑之聲不絕於耳,一名小小孩童被粗心的母親留在廣場一角,正嚎啕大哭著,大紅馬忽然方向掉轉,竟朝著那孩子衝去,眼看就要踩中他--
「危險!」壞脾氣姑娘驚聲大叫,這一下撲得迅雷不及掩耳。
千鈞一髮之際,她抱住孩子往旁邊翻滾,雪白勁裝擦得渾身塵灰。
然而,紅馬的蹄根本不及落下--
忽聞野性哀鳴,淒厲刺耳,年永瀾不知何時又翻上馬背,雙手再度緊抓紅鬃,使力一扯,馬匹立即教他控制住方向。
他雙腿夾勁,力量施加在紅馬的頸邊與前胸。
一場意志的搏鬥,相互僵持、拉扯、抵拒。
忽然間,不可思議地,大紅馬步伐不穩,如醉酒一般,跟著,兩隻前蹄竟緩緩地、無力地曲跪下來。
牠鼻孔猶粗嗄地噴出氣息,甩著大馬頭,全身的肌理已慢慢鬆弛,漂亮的毛色服貼出柔軟光澤,此時,牠正眨動著圓亮眼珠,好奇打量著已翻身下馬、來到跟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