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單飛雪
他又說:「聽話,不要自責,不要亂想,我會幫妳,好嗎?」
祖穎流下淚,她又點了點頭,像個乖巧的孩子,她現在不想堅強了,她好累好累,覺得好沮喪。
「難得妳這麼乖。」他說。
她笑了,跟著痛哭起來。柴仲森將車子駛向路旁停住,解開她的安全帶,將她攬進懷裡,大大的手掌一下下摩挲著她的背脊。
「祖穎,不哭……」嗓音如斯溫柔。
祖穎埋在他的胸膛哭泣,想著——假如姜綠繡身旁也有像柴仲森這樣溫暖的人,她會不會改變決定?會不會覺得這世界仍算可愛?
也是在這時,祖穎發現,自己是個幸運兒,身邊有個男人,這樣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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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氣氛低迷,一個牛皮紙袋躺在祖穎的桌面,那是姜綠繡請快遞送來的。裡邊有封信,註明姜綠繡想要的葬禮儀式,還有張支票,是請托祖穎代辦後事的費用。望著姜綠繡娟秀的字跡,想到這是最後一次看到她的字,祖穎淚流滿思。
祖穎:
謝謝妳,我看過新書了,知道妳很用心,封面很美。
我以為這是我出道後,最滿意的作品。但諷刺的是:竟在幾年前,便有內容雷同的著作問世。
也許太陽下本就無新鮮事,我想得到的橋段,別人也想得到吧,實在掃興。
祖穎,為了寫作,我忽略太多事了,幾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也難怪,男友一個個跑掉。我是慣於寂寞了,但跟我作伴的人就可憐了,怕跟著我會很孤獨。
祖穎,我以前總以為寫出個什麼曠世鉅作,就算成功。
但怎樣才算滿意?一個人的才華有限,近幾年怕失敗,被完美追著跑,尤要立足在水平上,人就患得患失,一點批評都覺得難堪,像針紮在心上。
我受不了這戰戰兢兢的感覺。我實在倦了,我也不想敏感,但就是沒辦法不理、不受傷。
祖穎,我想遠行,想永遠地休息了,妳可不要追著我討稿子啊,以後可是沒有了喔。我再也不用苦惱了,再不用寫稿了,以後我沒新故事了,誰還能批評我?
最後這幾年,我的朋友只剩妳了,所以後事拜託妳。
祖穎,其實每次妳來,我都很開心,看妳活蹦亂跳,很有活力,好像都不會累。不像我,我對什麼都懶了,灰心著。
說實在的,我很羨慕妳。
妳有柴先生關注的目光,而我,有的只是個虛名。
附上一首詩,我的告別式,只要詩,不要冗長的廢話。還有啊,可別給我來那套瞻仰遺容的爛事,死了還要給大家瞧,我受不了。
綠繡親筆
祖穎歎息,收好信。
姜綠繡說錯了,她也會累的,譬如這時,發生這種事,她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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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綠繡的告別式,選在一個晴朗的週末,會場用盛開的百合花佈置。
親臨現場的,多是出版界名人,還有姜小姐的書迷。祖穎主持告別式,柴仲森找來阿J和他的朋友們在場幫忙。
空氣瀰漫著淡淡的花香,祖穎穿著黑色套裝,襟前別著百合花,她站在台上,簡短地向與會者致詞,並簡介姜綠繡的著作。
然後,對著麥克風,她目眶殷紅,哽咽道:「……遵照姜小姐的遺願,我在此,為她念首詩,向她道別。這是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寫的『廣告』。」
柴仲森將記著詩的卡片,遞給祖穎。祖穎紅著眼,一字字朗誦,她難過的表晴,令他揪心,他站在她身旁,講台後,他緊握著她的手,給她支持。
祖穎一字字清晰地說:「我是一顆鎮靜劑,我居家有效,我上班管用,我考試,我出庭,我小心修補破裂的陶器——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在舌下溶解我。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用水將我洗盡。」
忽然群眾低呼,一隻白鴿從窗口飛進來,停在講台邊。祖穎怔住,淚奪眶而出。白鴿咕咕地啄了啄講台,停住不走,像等著祖穎念詩。
台下眾人竊竊私語,感到不可思議。
是妳嗎?綠繡?祖穎拭去眼角的淚,繼續朗誦——
「我知道如何對付不幸,如何熬過噩訊,挫不義的鋒芒,補上帝的缺席,幫忙你挑選未亡人的喪服。你還在等什麼——對化學的熱情要有信心。」
祖穎頓了頓,深吸口氣,又說:「你還只是一位年輕的女子,你真的該設法平靜下來。誰說,一定得勇敢地面對人生?把你的深淵交給我——我將用柔軟的睡眠標明它,你將會感激,能夠四足落地。把你的靈魂賣給我。沒有其它的買主會出現。沒有其它的惡魔存在。」
在祖穎輕軟略帶沙啞的嗓音裡,台下眾人低著頭,或哽咽,或啜泣。白鴿咕咕地聽祖穎將詩念完,祖穎收好詩卡,凝視著白鴿,伸手摸它,它卻啄了一下她的指尖,像討厭被碰觸,它振翅,飛走了。
柴仲森摟住祖穎,接替剩下的工作。他對賓客們陳述葬禮進行的方式,謝絕瞻仰遺容的手續,然後神父接過麥克風,帶領大家吟唱詩歌,在莊嚴肅穆的氣氛裡,結束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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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綠繡的葬禮妥善地完成後,祖穎正式向出版社遞出辭呈。
「妳要去哪?有別的出版社挖妳嗎?」總監很驚訝。
「做得好好的,幹麼辭職?」主編詫異。
「我累了。」祖穎婉拒出版社的慰留。「我想好好休息一陣子。」最後祖穎在老闆的堅持下,辦理留職停薪,開始放大假。
她的假期全讓柴仲森安排,她不用動腦,全心當個跟班。
柴仲森將雨人的行李打包好,帶祖穎去坐火車。
「要去哪?」
「去流浪。」
他們跳上火車,非假日時間,火車裡空蕩蕩,柴仲森拉著她穿過一節節車廂。
「流浪?真的嗎?」
「真的啊。」他回頭,對她笑了笑。
「流浪到哪?」祖穎納悶。
「有目的地就不叫流浪了。」他牽著她的手。
祖穎停步,指著走道旁的座位。「我們的位子在這裡!」
「不,我不坐。」
「是這裡沒錯啊!」祖穎核對票根,但柴仲森卻拉著她繼續往另一節車廂走。「柴仲森?柴仲森?」祖穎莫名地被他一路往車尾拖。他們在晃動的火車上,鑽過一節節車廂,一直到最後的一節車廂。
「到底了,柴仲森!」已經是車長室了。穿制服的車長瞄他們一眼,低頭繼續核對他手裡的紀錄表。
祖穎悄聲問柴仲森:「你到底想幹麼?這裡沒座位啊。」
祖穎環顧這間小小的末端車廂,只有兩排靠窗的橫式長型座位,和一些突兀的銀色方箱,裡邊應該是操控火車的按鈕,車長座位有一張小桌,上邊有火車的監控儀表板。
這裡陰暗、潮濕,有汽油味。
但柴仲森推開最底的一扇門,冷空氣一下子撲進來,拂起她的發,陽光灑進來,外頭一大片綠色風景,彎彎曲曲的鐵軌急速延伸著……
祖穎被這個畫面震懾住,好奇妙的風景!看著藍天白雲,兩旁山野風景,火車吐出一截截鐵軌,風呼呼地吹,送來青草的香味。
「來。」他拉祖穎出來,關上門,離開車長室,和她握著車末的鐵欄杆,與她並肩站著欣賞風景。
因為沒有窗的阻擋,疾風直接拍打著他們。
「感覺怎樣?」他轉頭,笑問她。
她深吸口氣,開心了。「好舒服!你怎麼知道有這麼棒的地方?」祖穎趴在欄杆上頭,看著他。
「這是特別座,站在這看火車吞噬鐵軌,看綿延不絕的風景,有種與世隔絕、很寧靜的感受,以前寫不出稿子,我都來這裡站很久,吹吹風,讓腦袋放空,好好休息。」他摟住她的腰。「這才叫休息,什麼都不想,只看美麗的風景。」
祖穎將頭輕輕靠著他的肩膀,望著田野,滿足地歎息。「跟你在一起,真快樂。」
「現在有沒有覺得,之前一直拒絕我是妳的損失?」
祖穎哈哈笑。
柴仲森將身後的背包拿下,打開背包,拿出一朵紅玫瑰。「我現在正式跟妳求婚。」
祖穎眼睛一亮,接下玫瑰。聞了聞,打噴嚏。「哈啾∼∼」
「該不會對花粉過敏吧?」他感到不妙。
柴仲森看她將花按在胸前,很可愛地對他笑著。「柴仲森,我答應你。」
「我應該非常高興……」他幽默道:「不過可能追妳的過程太辛苦了,現在妳答應,我竟然不敢太高興,妳不會反悔吧?」
她哈哈笑,又打了個噴嚏。然後她覷著他,眼裡淚光閃爍。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就算會被我爸修理,我也不後悔。」
這時火車鑽入地下道,白晝驟黑,不見五指的地下道裡邊,像另一個世界,祖穎嘖嘖稱奇,看鐵道裡偶有零星的紅色燈火閃過,兩邊還有一小個一小個工作室,還有幾個模糊的穿制服的影子,那是鐵路局的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