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文擬思
他極不習慣失去她直率的擁抱,更無心去想他必須忍受這種情況多久。想必是楊姑的話深植在她腦海裡,即使他也不斷說服自己,她不能老是橫衝直撞地做出一些失禮的行為,然而……
「妳,想過來就過來吧。」穆然的表情放鬆了些,他對她從來就硬不了心腸。
「可是……可是楊姑說不能隨便對你摟摟抱抱……」
「現在不是大庭廣眾,妳不必在意她的話。」他話聲才落,鳳翎立即往前一步,埋首在他寬厚的胸膛之中,再也不想放開。
多好啊……如果他能一輩子對她如此,該有多好……
蕭子暮低頭看著她,眼中款款漾起他也不明白的情緒。輕輕拍了她肩頭,他低聲安撫她:「雖然齊王等人以後一定會再來,但我保證今天的事不會再重演,所以妳以後別這麼晚回來。」
「啊?」她由他懷中抬起頭,迷惑地望著他。「我不是因為你罵我才這麼晚回來的。」
眉頭攏起,他等著她的下文。
「我……其實是……」話到了喉頭卻又說不出口。此時鳳翎才想到,若是說出了張玉雲的行蹤,或許這副溫暖的胸懷再也不會為她而展開了。
但是她能這麼自私嗎?他尋尋覓覓多年,眼下只要她一句話便能如願,她豈可因一己之私而隱瞞事實?
「其實……」她決定了!無論心再怎麼痛,無論要冒著失去他的風險,她也要說!「我在城外的樹林裡,看到了玉雲姐!」
「什麼?!」蕭子暮身子一震,失聲叫出。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激動……張玉雲的影響力果真非同凡響。鳳翎只能強自抑下胸口翻攪的那種又酸又苦的感受,直覺從他身上抽回手,慢慢拉開兩人緊貼的身軀。她無法在這種心態之下摟著他,那只讓她覺得自己……很悲哀。
「我是先看到以前山寨使用的暗記……」
鳳翎緩緩道出見到張玉雲的經過,以及她與僧侶的對話,蕭子暮愈聽,臉色越發凝重。
「翎兒,玉雲姑娘確實藏身在城外的月老廟裡嗎?」
「嗯!我偷偷跟著她入廟,親眼看著她進後廂房熄燈的。」她信誓旦日一地點頭。
大隱隱於市,張玉雲好聰明的計畫不是?但再這樣下去,要是被朱棣找出來,她與那名僧侶的處境將難以想像。而鳳翎,自她以蕭夫人的身份被朱榑看到的那一剎那,她便不再安全了。蕭子暮知道,自己必須改變策略,採取一些冒險的行動。
他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卻沒有注意到鳳翎黯淡目光裡隱約透露的脆弱。
第六章
找這個人幫忙,是人性的一場賭博,但是,蕭子暮必須賭,而且非贏不可。
御書房內,他平心靜氣地望著眼前侃侃而談的朱棣,但心思卻懸在另一個地方。早在一個時辰之前,他才完成與寧國公主的協議,請她協助他搭救張玉雲以及那名僧侶——前朝天子建文帝朱允炆。
因朱棣暗殺了駙馬都尉梅殷,又嫁禍給執行的錦衣衛,寧國公主悲不自勝,為彌補對她的虧欠,朱棣於去年十二月晉封她為寧國長公主,以為如此便能減輕她的怨恨,遂降低了對她的注意力。抓准這個時機,蕭子暮找上了她。
輔佐朱允炆是老皇帝對梅殷的期望,如今梅殷已逝,長公主又對朱棣懷有恨意,縱然她是朱棣的胞妹,蕭子暮也有把握說服她。
「子暮,幸有你當初的建言,否則朕真會忽視齊王異常的行為。」朱棣如往常般向他垂詢,絲毫不覺他平靜表面下的波濤洶湧。「朕得知,青州城的護衛兵全換上他自己人,中央律令他也全不理會,儼然自立為王,看來齊王的動作愈來愈大了?」
「或許是周王的文書令他心生戒備。」淡然回復,蕭子暮並不居功。
「你不必謙虛了。」朱棣興味盎然地盯著他,突然語帶刺探。「齊王最近找過你吧?聽說……還帶了他女兒?」
「是。」看來朱棣一直在監視他的府邸,所幸他這回進宮的理由系赴朱棣召見,在宮裡繞了一圈才找長公主,應該未啟人疑竇。
「哈哈哈!那不就得了?齊王的女兒如儀生得嬌美動人,而你又是近來朕最寵信的人,朕看,他是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你。若不是被逼到絕境了,他會捨得用上這一著?」一方面是用話套蕭子暮,測試他的忠誠,另一方面又直言將他納為心腹。朱棣軟硬兼施,要他不敢有所隱瞞。
蕭子暮猜想當天他與朱榑的對話,朱棣可能多多少少知道,所以他十分煙一白。「齊王雖帶了郡主探訪臣下,但確實沒有提到許配之事,只談論了京城風光。」
「那只是遲早的事。」明白蕭子暮沒有說謊,朱棣嘴角微揚,又侃調一句:「送個美人給你,齊王想的真是好主意。朕的五公主,姿色並不稍遜於如儀,不如……」
「皇上!」蕭子暮面色肅然,顧不得禮儀,絕不能讓朱棣說完這句話。「女色並非現時所應談論的事。皇上既知齊王意圖不軌,便更應注意自身安全,加派護衛……」
「不必。他那些伎倆,朕還應付得來。」朱棣本身亦為武將出身,懷著一身好功夫,過去燕王的時代更是軍功顯赫,因此提到這個部份,他十分自豪。
「依臣之意,在宮城內齊王的確無法為惡,但出了宮,齊王隨時有危害皇上的機會。他招攬了不少江湖異人及刺客到青州,這些人的行事及武藝,皆非平常錦衣衛所能招架及忖度的。」
蕭子暮的話給了朱棣一些想法,他嘲諷地笑了笑:「你說的很對,不過這些事齊王也想得到,他必定揣測朕會在身邊加派人手保護。這一回,朕偏偏要反其道而行,看看他是否真有那個膽子對朕不利!」
雖然蕭子暮是利用朱棣打擊朱榑,但卻沒有希望朱棣垮台的想法。縱使朱棣的皇位是篡逆而來,但在政事上的英明果斷、高瞻遠矚卻是歷來少見,於是他衷心勸說:「萬萬不可。齊王日前王京城卻未晉見而回,已足可看出其不遜之心……」
「哼哼!韓非子提出君王御下之『七術』,其中『倒言反事』一術,如今正可一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放任齊王坐大下去,便愈難控制他,朕要速戰速決,剿了他的根!」
所謂「倒言反事」,系指君王故意說相反的話,做相反的事,來試探臣子。可見,朱棣是鐵了心要以自己引誘朱榑行刺,迫他露出馬腳。
「自登基之始,朕便考慮於北平興建宮城,此次朕乾脆親自微服至餘杭尋求名匠,既然齊王陰蓄刺客已久,朕南下之行便是他的好機會。」
上意已決,蕭子暮深知自己說服不了他,再堅持下去只是徒增反感,便不再說話,默默行了大禮,就要退下。
「等等!」朱棣突然叫住他,淺笑著對他說了一句意涵深遠的話:「方纔朕所提到關於公主之事,可是認真的,你好好考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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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蕭子暮才一進門,鳳翎便直衝過來,雙手像樹籐般纏緊了他,即使他還是站得直直的,一點響應都沒有,她仍笑吟吟地說道:「廳裡只有我在,可不是大庭廣眾呢,所以……」因為太眷戀他的懷抱,她連忙解釋自己的行為。「你今天回來晚了,是不是朝裡有事?」
迎視她毫無機心的愛慕眼神,蕭子暮突覺內心的悶窒卸下大半,彷彿從一個明爭暗鬥的大染缸中掙扎出一隻手,被她緊緊握住。
鳳翎早已習慣他的沉默以及表情有限的臉,自顧自將他拉到桌邊。「來嘗嘗這個,我新制的糕點哦!這次我在糕內加了木薯、糯米、糖蜜……蒸了一個早上呢!府裡的長工都說想吃,但相公你還沒試過,才不先給他們!」
慢慢踱至桌邊,他拿起一塊糕點,若有所思地盯著它,並未送入嘴裡。
「相公?」這個奇怪的舉動讓鳳翎相當疑惑。以往,他不管有沒有食慾,至少也會咬一口替她嘗嘗味道。她不解地推了推他。「你難道已經厲害到用摸的就知道糕點好不好吃?」
蕭子暮闔百一怔,臉色有些奇怪:「妳說這句話是認真的?」
「是啊!」為了表現她的認真,鳳翎挺直了身子鄭重頷首。「因為相公真的很厲害,好像沒有什麼不會的,說不定你連摸都不必,用看的就知道好不好吃?」
注視她良久,像要分辨她話中真偽,最後,他只是微彎起雙唇,緩緩搖頭。「妳把我過份神化了……」
「相公你在笑?」鳳翎突兀地打斷他,瞪大眼不敢相信地伸手捧著他的臉,怕是一時眼花看錯了。「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笑……」
他是在笑,很奇怪嗎?被她一提醒,蕭子暮才憶起自己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展露歡顏了。壓在他身上的責任及秘密實在太多、太沉重,他都快忘了生活裡還有「笑」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