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方蝶心
「我說話本來就直,她的確長得很不怎麼樣啊!沒眼睛、雀斑臉、亂牙嘴,就是乖乖靜靜的,還不討厭。」阿龍有些疑惑,「她回來了你應該高興啊,幹麼一臉鬱悶?我當你家發生什麼事呢!以前你不是老說,飆完車有個人在階梯上等著的感覺很溫暖,那時我都懷疑你是不是愛上那個醜小鴨了。」
張錯賞了他一記凌厲的白眼,又灌了自己一回,「她不醜了,這次回來她艷若桃李、美若天仙,十足十的整形美人,而且還下得一手好圍棋,有時候連我都沒把握能贏得了她。」
「真的嗎?那太好了,男人看女人還是看長相啦!她現在變美、變聰慧了,你應該替她高興的,否則老是當只丑麻雀很悶的,也該換她當當鳳凰了。」
「阿龍!」張錯懊惱著他的說辭。
「阿錯,我不懂你在生氣什麼?不過從你眼中,我看見你對她的依戀,可是又耿耿於懷她動了整形手術。靠,阿錯,男人有時候不能自私的,你讓人捧慣了,是無法瞭解那種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渴望,像我就懂。」
「懂個屁。」他覺得阿龍分明是找他麻煩的,竟在他的鬱悶時添加鬱悶。
阿龍喝了一大口酒,「你長得帥,對圍棋又有天分,還是天豐棋院的繼承人,而她什麼都不是,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你,如果她為了愛你、為了能與你相匹配,而去動了整形手術,花費青春學習圍棋,這樣又有什麼不對?當初她醜的時候,你都可以認同她,為什麼現在變美了,你反而介意的喝悶酒?怎麼,是她變得太出眾,你覺得高攀不上?」
「阿龍——」阿龍真有氣死他的天分,非要這樣曲解他的意思。
「沒有那就好啊!只要你喜歡她,你就當她是飛上枝頭的鳳凰,給個棲息的枝幹就好,不用喝悶酒。要不你說啊,為什麼生氣?」
「阿龍,我是生氣她隱瞞,三年前回到台灣,我是那麼一心一意的等待著她,還愧疚自己拋下她,沒想到,她竟然以另一個人的身份走向我,讓我在過去的她與現在的她中周旋痛苦,直到我好不容易選擇現在的她,決定忘記拾翠,她才告訴我,她就是拾翠,跟我想忘記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你說,我被她整得不夠慘嗎?」
「慘是不慘,倒是驢了點。」阿龍率性的說,「哎呀,男人現在吃點虧,以後佔便宜的還不是你,況且,你都已經選擇了現在的她,不是嗎?」
一時間,張錯啞口無言。沒錯,他早選擇了麗子。
「我看你臉這麼臭,火氣一定很大,說話就跟著難聽起來,說不定她已被你傷透心了!其實事情沒那麼嚴重的啦,以前老被人追殺的時候,我還不是天天過得開心,別彆扭扭的幹麼,拿出你圍棋的修為,不過就是整形手術嘛,頂多以後胸部摸起來彈性差了點,又不是摸不得,省點吃啦!」
「阿龍,你安慰人的時候可不可以修飾點,別老是這樣腥膻色不忌的。」
「靠,從我開始混幫派我就是這樣講話,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八!」阿龍捶了他一拳,「待會我要去泡三溫暖,你來不來?現在我每天非得泡三溫暖才有辦法睡覺,老了喔!」
「不了,我還是回去好了。」
「好吧!回去抱女人舒服多了,要我派人送你嗎?」
「不用了,酒還沒醒,我走走路,累了再攔計程車就好。」
「不用想太多,回去你儂我儂一下,什麼誤會就沒了,至於你那個醉得跟死人一樣的朋友,就先讓他睡在店裡好了,晚一點我讓兄弟送他回去。」
「謝了,阿龍。」
「婆婆媽媽,跟娘們似的。」阿龍起身交代兄弟幾句,就閃人了。
彼此眼中的笑容那麼真摯,誰都沒有料想到,這晚,是重逢,也是死別。
張錯在路口被闖紅燈的車子撞上,緊急送醫後雖生命無虞,但醫師宣佈他眼角膜受創雙眼失明,阿龍則是在三溫暖被仇家追殺,在加護病房與死神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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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馮拾翠、張士傑,還有邵恩新夫婦都是愁容滿面,大家對著床上的張錯,誰都沒有勇氣告訴他真相。大家耐不住沉默,紛紛躲到走廊,只留下馮拾翠一人陪他。
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醫師竟然宣佈阿錯哥哥的眼睛將永遠陷入黑暗。
曾經他的眼眸是那麼深邃動人,銳利的看著圍棋上的佈局擺陣,翩然的看著周圍人的來來去去,老天怎麼可以這麼殘忍的奪去?
她的手不斷的顫抖,看著他臉上的皮肉傷,那麼不捨。
皮肉傷可以復元,但是雙眼呢?等不到捐贈的眼角膜,他的人生就只能這樣了?
難道老天爺是想懲罰她違逆自然,強行給自己換上如此美麗的容貌,所以要奪去他的眼睛,好讓她的美麗永遠無法在他眼前出現?
如果真是如此,她寧可她永遠是醜陋的。
紗布繃纏了他的雙眼,張錯感覺到一聲哽咽,還有臉頰旁有風的流動,他本能的伸手一抓,一隻柔軟的手掌落入他手中。
「誰?拾翠,是你嗎?」他的眉挑動著。
馮拾翠忍著哽咽,「嗯。」
「為什麼不說話?」他情緒有些焦躁,畢竟一個正常人突然面對黑暗,都會很難忍受這種寂寞。
「我以為……你在休息。」不管她怎麼忍耐,嗚咽還是忍不住。
「你怎麼了?你在哭?」他的另一隻手在空氣中抓著。
她趕緊把自己的手送過去,好讓他握著,「沒有,我只是讓你嚇到了,好端端的,怎麼搞成這樣,都是我不好。」
他沒有吭聲,「是我反應太過,不是你的錯。」
他的心在猶豫著,畢竟要這麼赤裸裸的說愛,他還是第一遭,還在猶豫。
這時候,推門聲響打斷了他想要說的話,是醫師。
「張先生,我是胡醫師。」
「你好,胡醫師,請問我的眼睛還要纏著繃帶多久?」繃帶讓他像個瞎子,這會讓人暴躁,雖然他愛圍棋的黑與白,但是他不愛這種連線條都看不見的黑暗。
「張先生,我就是來跟你討論你眼睛的狀況,希望你能先有心理準備。」
張錯的心劇烈跳了幾下,胸腔的壓力陡升,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他握著馮拾翠的手是那麼的緊,那麼的用力。
「疼……」
她喊出了聲,他霎時放開,然後雙手頹放在兩側。
許久,他語氣震顫的說:「你說吧醫師,我想知道,即便是最糟的情況。」
胡醫師的腳步靠近了些,「是這樣的,這場車禍造成你的眼角膜嚴重受損,已經影響到你的視力,經過評估,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術,我們已經開始徵求找尋……」
眼角膜嚴重受損,需要做眼角膜移植手術……
醫師的話像錄音機反覆撥放似的,不斷在他腦海裡盤旋,突然間,失明、瞎子這樣的字眼,重重的撞擊他的腦袋,引發他恐懼的疼痛。
「如果沒有機會,那我……」張錯澀然的說。
「很遺憾,那你將會永遠失明。」
像炸彈,又像山坡上掉下的落石,炸得他屍骨無存,壓得他支離破碎。
馮拾翠擔心的看著他,一雙手緊緊的握著他,想要給他一點溫暖,然而,他的手卻更加冰冷,冰得像是十二月天的霜雪。
他安靜了好久,久得讓人以為他睡去。醫師走了,她的手還覆在他手上,他突然笑著,冷冷靜靜的笑著。
「哈,哈哈,哈哈哈……」他每笑一聲,就多一把刀刺入她的心中。
「阿錯哥哥,你別這樣。」她的眼中呈現極度的憂慮。
「哈哈哈……」他依然還是笑,越笑越大聲,幾乎要手舞足蹈了起來。
「阿錯哥哥,你不要嚇我,我知道你難受,但是你別這樣,醫生說過,只要接受眼角膜移植手術,一切都會改變的。」馮拾翠緊緊抱住他。
他卻一把推開她,猙獰的咆哮著,「走開,給我走開,你聽不懂嗎?那是如果有機會,倘若沒有,我就注定是個瞎子,一輩子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瞎子。」
「住口,我不許你這麼說。」她噙著淚,除了埋怨造化弄人,也恨自己的束手無策。
張錯的腳踩到地板,雙手在空中胡亂的摸索。他想逃,逃開這個殘酷事實,一個棋士若看不見棋盤和棋子,那麼他跟廢物有什麼兩樣?
還有拾翠呢?他能拿她怎麼辦?求她憐憫嗎?不,他不能。
「阿錯哥哥,你要去哪裡?」她上前阻止。
「走開,別攔我,你給我走開——」
「你聽我說,我們已經浪費十年了,這十年我等待的就是回來與你重逢,我那麼努力就是為了愛你,你別走。」她抓起他的手,要他緊緊的捧住自己的臉,淚水洗刷她的臉龐,沾濕他的掌心。
他的眉皺得死緊,眉間捺出的線條層層疊疊的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