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季可薔
她一顫,「什麼?」
深湛的眸光重新落定她,「剛才我會那樣,是因為情不自禁。」
她瞪著他,一動也不能動,宛如遭魔法凍住身子。「這是……什麼意思?」
「妳還不懂嗎?女人。」他頓了頓,伸手撫上額,長長地、頗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因為我喜歡妳啊。」
他喜歡她?怎麼可能!心海宛如一陣狂風吹過,捲起千層浪。她直瞪著他,全身僵凝,彷彿連血流也凍住了。
那麼,他之所以提出約會的條件,之所以苦心為她安排了這麼一個別出心裁的週末,都是因為喜歡她?她不敢相信。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半晌,沙啞的嗓音方自她蒼白的唇間吐落。
「十七歲那年。」他低聲答。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給我一個理由!」她銳喊。
他望她,湛眸滾過光影。聽聞一個男人表白後,還堅持追問原因的女人並不多,而她正是那少數當中的一位,也算奇葩了。
不愧是「火玫瑰」啊!他微微笑,淡淡溫煦,也淡淡苦澀。
「好吧,如果妳堅持想聽的話。」他頓了頓,深深望她,「我想我會喜歡妳,也許是因為妳看起來總是對一切毫不在乎的樣子吧。」
什麼意思?她秀眉一蹙,「說清楚一點。」
「其實妳……並不真的毫不在乎。」
秀眉更緊。
看來她還是不懂。溫泉一聲歎息,雙手一揚,捧起她驚疑不定的容顏,「因為妳,不是表面上的妳。」他幽幽道。
「什麼、意思?」彷彿終於領悟他想說些什麼,她容色驀地刷白。
「因為妳渴望真正瞭解妳的人。」
「胡說八道!」她驚斥。
「因為妳其實不像表面那麼冷淡。」
「你、你懂什麼?」她的眼,抹上真正的驚慌。
「因為妳用一身的刺來武裝自己。」
「你、不要再說了……」
「因為妳在刺傷別人時,同時也刺傷自己。」
「我要你別再說了!」她尖喊,倏地用力推開他,身子往後一退。
他卻上前一步,再度擁住她雙肩,深沉的眸燃起不顧一切的火苗。
「因為除了我妹,從來沒有人能讓我這麼牽掛;因為我一直想忘了妳,卻又忘不了妳;因為我不停告訴自己不許再打探妳消息,卻忍不住想那麼做;因為我明知道不應該,卻又想保護妳、照顧妳。」他傾訴著,一句比一句激動,一句比一句用情,包裹住她香肩的掌心如火鉗,滾燙她細膩的肌膚。
她好想逃!她承受不了這樣的炙熱,承受不起這樣的表白。
「因為我……實在放不下妳啊,語涵。」他喚她,聲嗓那麼沙啞,那麼痛楚。
他憑什麼這樣喚她?憑什麼這樣擾動她情緒?憑什麼在她平靜了十多年的心海掀起狂風巨浪?憑什麼?
「別再說了!」握在手中的酒杯落了,酒液灑了一地。她卻渾然未覺,只是頻頻往後退,慌亂地擠過正激昂狂歡的人群,往安靜的角落躲。
他是太激動了。因為這晚宴歡快淋漓的氣氛,因為這熱情的歌、熱情的舞,因為這醇厚中暗藏著猛烈的酒——他一定是喝醉了,否則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我們走吧。」眼看著他追上來的挺拔形影,她只覺雙腿發軟,「離開這裡。」
他只是靜靜望著她,那眼神,憂鬱而深沉。
她心跳一停,「你……你知道我們之間不可能,我不可能愛上像你這種男人。」
他聞言,苦苦一牽嘴角,「我知道。」
「我不可能喜歡你,我討厭連自己的夢想都抓不住的男人。」她喘著氣。
「我知道。」他連嗓音,也是苦的。
她握了握拳,「我……不會喜歡只能窩在鄉下教書的男人,我不想跟這種人在一起。」
「我知道。」他閉了閉眸。
「你——」她遲疑地瞪他。
為什麼他還能如此平靜?他難道聽不懂嗎?她在譏刺他、侮辱他啊!任何有點自尊的男人聽到這些都該變了臉色,他怎能依然一派溫文?
難道他一點傲氣、一點自尊也沒有嗎?
她瞧不起這樣的男人!迷惘的霧氣在她眸中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恨與鄙夷。
他看懂了,高大的身子一晃,臉色刷白。
「妳瞧不起我。」他低低地、肯定地道,嗓音梗在喉間,是難以品嚐的苦澀。
她呼吸一亂。「沒……沒錯。」她正在刺傷他,她知道,可她沒辦法揮去心中的怨念。
他下頷一凜,別過頭。
片刻,兩人只是僵持在原地,他不看她,她也垂斂眼睫。週遭的空氣明明是滾熱的,但兩人胸膛卻都冰涼,像隨時會落雪。
終於,他黯然開口,「我們走吧。」
她沒反對。
正打算悄悄離去時,一聲熱烈的呼喊卻讓兩人不得已停下步履——
「老師!」
溫泉深呼吸一口,回過頭,滿臉笑意橫溢,「怎麼?你這新郎不乖乖看著漂亮新娘,四處亂逛做什麼?」
「老師,我特地來敬你一懷的。」新郎笑道。他是一位黝黑壯碩的青年,濃眉大目,神采飛揚,讓人看了忍不住喜歡。
「怎麼?剛剛還沒喝夠?我看其它人已經灌了你不少了,你小心醉倒。」溫泉端出老師的口吻。
「再怎麼醉,也要跟老師喝一杯啊。」新郎學著廣告詞,淘氣地眨了眨眼,「要是沒有老師,就沒有今天的我。」說著,他不由分說塞給溫泉一杯酒,跟著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來,要乾杯哦!」
於是,師生兩人各自將杯中酒飲乾,相視而笑。
「從今天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好好愛護老婆啊,六年二班的老大。」溫泉戲謔地喚,順道賞了他一拐子。
「唉,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老師不會還記恨在心裡吧?」
「那當然囉。我永遠都會記得,是誰讓我教書第一年就天天在校務會議挨罵,還當眾被校長人人削到爆。」
「嘿嘿。」提起年少輕狂的往事,新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對不起嘛,老師。」
「好啦,老師沒怪你的意思,快回去新娘身邊吧。」溫泉慈藹地拍拍他的肩,「我先走囉。」
「等等,還有一件事。」新郎轉向默默在一旁站著的莫語涵,「我要跟莫小姐道個歉。」
「道歉?」她一愣,不明所以。
「聽說那天妳去忠伯家拜訪時,被兩個孩子整了,他們不但對妳丟雞蛋,還故意把妳推到田里,對吧?」新郎充滿歉意地望她,「對個起,那兩個孩子其實是我的表弟表妹,他們不懂事,希望妳別怪他們。」他誠摯地說。
原來是張伯的孩子們做的。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溫泉目光一黯,他瞥向莫語涵,有些擔心她克制不住脾氣,可出乎意料的,她竟緩緩搖了搖頭。
「那天是我自己騎車不小心,才摔到田里的,跟孩子們沒關係。」
「嗄?」這回輪到新郎一愣,「真的嗎?」
她點點頭。
「那……他們還是不該對妳丟雞蛋,不好意思,他們只是想為他們父親出氣。其實他們平常都是很乖的孩子,唉。」新郎搓著手,不知該怎麼說明這一切,只能歎氣。
倒是莫語涵直截了當問:「他們的父親怎麼了嗎?」
「這個嘛——」新郎猶豫地轉向溫泉。
「張伯是個工人,去年他們的工程隊接了個橋樑工程。」溫泉接口解釋,「在除漆焊接的時候,不小心暴露在大量鉛燻煙中。」
「鉛中毒?」她立即猜到,微微顰眉。
「他申請職業災害撫恤,聘用他們的營建公司卻說張伯不是公司內的正式員工,不肯給。」他頓了頓,「據說雙城集團就是那家營建公司的大股東。」
原來如此。所以孩子們才把她當成假想敵。
一念及此,她忽地胸膛一緊,將他拉到一旁,低聲斥他,「那你還敢帶我來參加這場婚禮?你在想什麼?不怕你的學生恨你嗎?」
「不會的。他夠大了,知道妳跟雙城集團不能混為一談。」他同樣壓低嗓音,「而且他方才不是反過來跟妳道歉了嗎?」
「可是——」明眸遲疑地流轉。
「別擔心自己在這裡不受歡迎。」他安慰她,「阿美族一向以熱情著名,他們不會排拒前來參加喜宴的客人。」
「我才不在乎他們怎麼對我,我只是——」她一頓,咬唇。
「妳擔心我嗎?」彷彿看透了她的思緒,他溫聲問。
她睨他一眼,「你不怕鎮上的人說你被我這個妖女迷惑?」
「如果他們真那麼說,那也……不算謠言。」
她說不出話來。
他沒再看她,逕自走回學生面前,還沒開口道別,便瞥見另一道身影匆匆奔來。
「這回換新娘來敬我?」他半開玩笑,與新郎一同迎視如一隻大紅喜蝶翩然飛來的年輕女孩。
可一認清新娘瞼上倉皇的神色,兩人微笑同時迅速-斂。
「怎麼了?」新郎問她。
「不好了!你表妹剛剛打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