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季可薔
「好像不認識。她是誰啊?」
「啊,我知道了。她是那個女律師!」
孩子們嘰嘰喳喳,望著正彎身檢視腳踏車的女性形影,指指點點。
溫泉心一動,排開擋在面前的學生,落定女人面前。
「怎麼了?」他溫聲問。
莫語涵聞言,身子一僵。良久,方慢慢揚起容顏。
溫泉一震。怎麼搞的?她全身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
頭髮濕淋淋地散亂著,白皙的臉頰染上了塵泥,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到處是夾雜著灰黃兩色的印跡。
「妳跌倒了嗎?」他又驚又急,連忙展臂欲扶她起身。
她推拒他的扶持,自行站起身子,雖一身凌亂不堪,背脊仍傲氣地直挺著。「我沒事。」冷冷一句。
「還說沒事?妳全身都髒了!是不是跌倒了?有沒有受傷?」
視線一落,焦急地梭巡她全身上下,不意在她肩頭發現一小片白色碎片。
「這是——」溫泉伸指拈起,竟發現那是蛋殼殘骸,「有人對妳丟雞蛋?」他問,眉宇陰沉地收攏。「是誰?」
她不語,白了他一眼,顯見是要他別多管閒事。
他拳頭一緊。
雖然早知道半數鎮民並不歡迎她來,也知道有某些人對她所代表的雙城集團心存怨念已久,可他料想不到他們竟會失卻理智,以丟擲雞蛋的行舉朝她宣洩激昂不滿的情緒?!除了對她丟雞蛋,他們還做了什麼?推倒她的腳踏車嗎?
「我看看。」不顧她的抗拒,他逕自蹲下身,仔細檢查腳踏車。「車輪的絞煉鬆了。」他說,一面動手修復。
「不用……」
「不用我管是嗎?」他抬頭,瞥了她蒼白的容顏一眼,「我偏要管,管定了!」
「你——」她怒瞪他。
而他只是漫不在乎地聳聳肩,低頭繼續修理。
一旁看著他仗義之舉的孩子好奇地圍上來,看了滿身泥濘的莫語涵一眼,又看著專心修車的溫泉一眼,然後面面相覷。
「教練,你要修多久啊?」
「快點啦,我們還要趕上山耶。」孩子們催促著。
「今天不去了。」溫泉回頭,對他們抱歉地微笑,「我待會兒還要送這位小姐回去。你們自己先回家好嗎?」
「嗄——不去了啊?」孩子們異口同聲,神情盡皆失望。
「明天再去好嗎?」溫泉安撫他們。
「你們幹嘛啦?」見教練為難,身為棒球隊隊長的男孩主動開口,「教練難得把馬子,別在這裡搞破壞啦。走,走!都回去!」一面說,一面伸展長長的手臂趕人。
聽聞隊長發威,其它隊員們倒也不生氣,只是嘻嘻地笑,有的甚至還吹響口哨,嘲弄之意溢於言表。
「那教練,你就慢慢泡妞吧,我們先走囉。」
「千萬不要請人家喝老人茶哦,現在的女生不喜歡這一套,會嫌你老土。」
臨走,還不忘拋下叮嚀。
溫泉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卻是無可奈何。確定車輪運轉順暢後,他站起身,朝神色僵凝的莫語涵拉開一抹歉意微笑。
「妳別介意,語涵,孩子們就是這樣。沒惡意的。」
她沒說話,凍立原地良久,才接過腳踏車手把,勉強對他道過謝後,提足就要上車。
他阻止她的動作,「我送妳。」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我送妳!」他堅持。
她又瞪他,「你同情我嗎?」
「嗄?」他一愣。
「我自己會照顧自己,不用你雞婆。」她冷淡道。
「我這人天生多事,妳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暖暖一笑,逕自搶回腳踏車手把,瀟灑跨上。「走吧,我載妳。」
她動也不動。
「走吧。」他勸她,「跟我僵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對吧?」
她咬唇,思索數秒,終於不情願地坐上後座。
「抱住我的腰。」他指示著。
她僵住身子。「我身上很髒。」
「抱住吧。」他回頭,接過她捧在懷間的公文包,掛上手把。「難道妳想跌下去?」
她這才不情願地環住他的腰。
溫泉呼吸一顫,忽地強烈感受到她柔軟的嬌軀,就像當年,她總是輕易撩動血氣方剛的他……
不能再想了!
他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用力踩動車輪。
「妳果然長大了,變重很多呢。」他半開玩笑。
「嫌我胖就不要載啊。」她嗆話。
「我怎麼敢嫌妳胖呢?小姐,妳的身材可比我在電視上見到的那些女明星好得多呢。」
「……」
「妳不要告訴我沒人這麼對妳說過。」
她冷哼,「這種話我聽太多了。」
「說得也是。」他微笑,「妳從小就長得像洋娃娃一樣,一定有很多人稱讚妳。」
「長得漂亮不一定有什麼好處。」她譏誚地說。
「為什麼不?人天生愛美啊。妳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嗎?」
「對。」
他揚眉,「為什麼?」
一片沉默。
就在他以為她又要駁斥他多管閒事時,她忽地澀澀開口:「我上國中時,開學第一天就被學姊甩了好幾個耳光。」
他背脊一僵,禁不住回頭望她一眼,「真的?」
她點頭,面無表情。
「為什麼?只因為妳……長得太漂亮了嗎?」他不敢相信這樣的推論。
她卻一口承認,「沒錯。」
他愕然。
「因為我長得漂亮,學姊欺負我、同學嫉妒我、學妹討厭我,就連老師,也覺得我自恃容貌而驕,不是個好對付的學生。」
「所以妳的國中生活很難過囉?」他繼續騎車,刻意保持平淡的語調。
腳踏車在午後艷麗陽光下,穿越蜿蜒小徑,微風令莫語涵濕潤的發更加凌亂,她不耐地撥去。
「也還好,反正我個性也怪,本來就不受歡迎。我比較煩的,反而是男人的騷擾。」
騷擾?溫泉澀澀揚唇。不會是指他吧?
「……在德國唸書的時候,我的指導教授經常對我性騷擾,有一次甚至還暗示,要我陪他上床才讓我論文口試過關。」
「什麼?!」他勃然大怒,猛然停下腳踏車,「他竟敢這樣?」回望她的黑眸燃燒烈焰。
相較於他的憤慨,她顯得冷靜,語調仍然平穩。
「我打了他一巴掌,把這件事鬧得全校皆知,最後學院董事不得不解聘他。」
「妳做得沒錯!」他悻悻然,「這種人本來就該受點教訓。」
「可後來董事會卻對我說,如果可能,希望我盡速離開學校,他們願意破格馬上發給我畢業證書。」
他皺眉,眸光一沉。
「你臉色不必這麼難看。」她淡道:「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習慣了。」
「那可不一定,起碼這個鎮上大部分的人還是熱心淳樸的。有些人可能脾氣暴躁了些,可是他們沒惡意,只是……」他頓了頓,神色掠過歉意,「我代他們向妳道歉。」
她又是長長瞪他一眼,「你這人真奇怪,又不是你的錯,道什麼歉?」
「也對哦。」他摸摸頭,笑了,又是那種陽光般的燦爛。
她一窒,心韻莫名一亂。不知怎地,在如此陽光的笑容映像下,她忽然對自己一身的狼狽感到尷尬。
為什麼……偏要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他呢?現在的她,想必奇醜無比吧?
她咬唇,不自在地攏了攏一頭亂髮。
「啊,妳一定很想趕快洗個澡吧。」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他連忙跨上車,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雖是承受了兩個成人的重量,腳踏車仍然飛快地前進。東台灣的冬風並不冷,在陽光輝映下甚至帶著些暖意,迎面拂來,格外舒眼。
顛簸過一條蜿蜒於溪畔的小徑,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一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前,溫泉也停止踩動踏板。
「到了。」說著,他率先翻身下車。
她愕然,跟著下了車,蹙眉瞥了眼前的房子一眼,眸光才回到他臉上,「這裡不是旅館。」她一宇一句,慢慢說道。
「我知道,這裡是我家。」
「為什麼載我來這裡?」嗓音微微尖銳。
「妳不會想要這副樣子回旅館吧?那裡人多嘴雜,保證不到兩個小時便會將流言傳遍整個小鎮。」他解釋,星眸含笑。
意思是所有人都會知道她滿身泥濘的糗樣了。
莫語涵玉頰一紅,神色卻仍倔強,「那又怎樣?我不在乎。」
「走吧。」他笑著拉起她的手,「借我家浴室梳洗一下要不了妳的命的。我還可以借妳我妹的衣服,讓妳換了舒服點。」
「我才不要借你妹的衣服。」她嘟噥抗議,步履卻已自動跟隨他,「誰知道換了衣服後,你們鎮上的人又會怎樣亂傳謠言?」
「說得也是。」他回頭,朝她鬼鬼地眨眼,「說不定會以為妳在野外跟男人幽會偷歡。」
「什麼?」她一驚,容色鐵青。
「開玩笑的啦。」見她眼神閃爍不定,他方唇一啟,進落清朗笑聲,「要是妳真這麼怕的話,大不了我替妳把衣服洗一洗,烘乾以後再穿回去囉。」
他不容她再猶豫,一路牽著她進門,穿過栽植著桂花樹的院落,來到窗明几淨的客廳,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進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