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惜之
歐暘御不在,他出谷去了。
每隔些許時間,他便會出谷一趟,帶些谷中的水產蔬菜去交換生活雜物,並帶回外界消息。
大部分時候,茉兒對外界消息不感興趣,經常是歐暘御自顧自說,她安安靜靜聽,偶爾神魂不在,偶爾濃烈思念轉入心底。
不過,在他們定居此處的第三個月,歐暘御自谷外回來時告訴她,軒轅棄傷勢痊癒,重掌政權。
他處決策畫叛亂的朝臣,但對於依法該誅九族的罪臣親族,只判了流放西北邊陲,軒轅棄還頒下聖旨,兩年不征地方稅捐,期望民富國安。
這個消息換得茉兒臉上半年光彩,她常常是想著想著,便快樂得忘記自己離他已遠,忘記此生此世,他們之間再不可能。
她單純快樂,為他雙手不再沾染血腥;她單純喜悅,為人們不再對他心存咒怨;她樂意沉痾解除,灰暗晦澀消弭,軒轅棄從禁錮中解放自己。
揉揉發酸肩膀,茉兒從窗口遙望遠山。
三年了,自叛亂後,時光流逝轉眼三年。三年中改變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心態和想法。
茉兒也變了,她變得沉默,變得不易喜樂歡懼,唯一不變的是——維護他的心——只要軒轅棄幸福,她便幸福。
同樣地,歐暘御也有若干改變,尤其在最後幾個月當中,更加明顯。
他經常望著茉兒沉思,他認清自己和茉兒之間有緣無分,知道不論她人是否在軒轅棄身旁,她的眼光都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們以一種手足親情的方式相處,當然,他懷有期待,卻也明白這個期待落空機率太高。
「釀一甕茉莉花酒吧。」茉兒對自己說。
茉莉花開得正好,茉兒忘不了那淡淡的香在唇舌間盈繞,忘不了軒轅棄喝醉酒後,孩子似地耍賴。
曾經他那麼信任她,現在他還信任她嗎?恐怕信任不再……
「我回來了。」
歐暘御自屋外進入,放下幾本她想要的醫書。
平日他住在西首的茅屋裡,那邊和這裡一般簡陋,歐暘御鮮少過來,自從意外發生後,除非送東西,否則他不會進這屋裡一步。
茉兒點點頭,繼續手邊的針黹活兒。
動作得加快,夏天快到了呢,不曉得在那個王宮內,有人為「他」裁製新衣嗎?肯定有的,宮中嬪妃多少人殷殷盼他,一針一線都繡上情、縫下心。
「這回,我得到一個新消息。」歐暘御說。
茉兒低頭縫衣,沒接應他的話。
「軒轅棄大婚了,他立令沐文次女為後。」
一個怔忡,針刺進她的食指,豎起的細針紮在她的指頭上、扎進她的心頭裡,沒有拔去……拔不去……
他大婚……他大婚立後……歐暘御的話,成了回音,一次次震動她的耳膜。
「妳在做什麼?」
歐暘御搶過,抓起她的手,迅速拔除細針。
手上的針拔去,鮮血湧出,茉兒頷首,一顆鮮紅淚珠凝聚、滑落,那是眼中流不出的淚,在手中慢慢呈現,痛……是痛啊,很痛很痛……
「從我把妳帶走的那天起,妳就該知道,妳和軒轅棄再無絲毫可能。」歐暘御生氣她的態度,更生氣她的悲慟。
是啊,她早就知道不可能,那麼她還期盼什麼?不明白。
苦笑,手指伸進嘴裡,舔舔吮吮,她的舌撫慰不來苦澀心。低頭,她讓針繼續在棉布上下穿梭,也在心中穿梭,穿出陣陣酸楚。
「我告訴過妳,他張貼告示四處捉拿我們,他非要置我們於死地才甘心,難道妳還對他心存期待?」歐暘御不懂她。
期待?她早沒了期待不是嗎?哪裡來的期待啊?是歐公子弄錯了。
期待,她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有嗎?
茉兒忘不了軒轅棄昏迷前說的話——
我殺了我娘……最後……連妳都沒了……茉兒……我的茉兒……妳逃遠些……妳要逃得遠遠的……
他要她逃,在他昏迷前一刻,他要她逃得遠遠的啊,光為這句話,茉兒的期待落了根、發了芽。
雖然她頻頻否認,雖然她一再拿懸賞告示摧毀心中期待,但生命力強韌的期待,總是在一個不經意間,成長茁壯,青青翠翠長出一大片。
「他要妳死。」歐暘御加重口氣。
要她死?這不是新鮮事兒了,他親手毒過她,他想過鞭她的屍,他是這樣一個惡劣男人,可是愛上他,她無法自拔。
雲淡風輕,一個微笑,茉兒否認傷心。
「令沐文,我見過他,他是個可靠的臣子,他的女兒一定是個好女人,能助他掌理後宮。」她不關己事般地說。
「妳在恨我,對不對?妳恨我害妳被歸類成亂黨,恨我把妳帶離他身旁,更恨我用他的命逼妳留在我身邊。」
歐暘御挫敗極了,三年,他日日等她回心轉意,等她的愛情死去,沒想到她固執的愛情,一如她固執的心。
「我不恨你。」放下針線,她凝眸望他。
「為什麼不恨?」
「你想救我。」
當年他以為叛亂會成功,為了她的安全,他送她紅布條;他以為軒轅棄將對她不利,於是帶走她;他甚至以為,只要時間夠久,茉兒會忘記軒轅棄,對自己一心一意。
但他卻沒想過,原來所有事情不過是他的自以為是、一廂情願。
初入谷的幾個月裡,她總在惡夢中驚醒,在混沌間流著淚說——他沒了娘,我該留在他身邊。
他冷冷告訴她,她敢回去的話,便是捨棄性命,他也要再次進宮,刺殺她的心中人。
茉兒的惺忪睡眼因他的話變得清晰,然後她拭去淚水,不慍不怒,淡淡地告訴歐暘御,她不走。
自那次起,每每作了惡夢,她驚醒,只是擁被蜷縮在窗邊,遙望月空,再不說話哭泣。
幾年下來,軒轅棄的新政大獲人心,歐暘御再無復國希望,奪政為王的願望慢慢冷卻,讓籠罩在茉兒眉間的薄霧漸漸散去。
人人都道聖女有看穿人心的能力,她看穿他了,是嗎?她知他無心爭權了,是嗎?
那麼她也該看得清楚,他愛她不比軒轅棄少,為什麼她始終排拒?
「妳也不恨軒轅棄對不對?即使他要妳死。」歐暘御頹然道。
他早該知道林茉兒不是一般女人,她的生命中,恨從不存在。
她安詳臉龐浮上一層光彩,淡淡笑意浮起。「是的,我不恨他,我愛他。」
「儘管他恨妳。」
「是的。」她的答案沒有遲疑。
「就算他娶了別人。」
「是的,我愛他。」
第一次承認愛他,竟不在他面前,若要說遺憾,這便是唯一遺憾吧!
「如果你們永遠不可能再見呢?」他追著她問。
「這和我愛他相違背嗎?」
茉兒自問也問他,然後搖頭,給了兩人正確答案。
是的,根本不相違背,只要能愛他、能祝福他就夠了,她的愛情不需要回饋和條件。
「妳寧願將就一份摸不著的愛情,也不願正視我對妳的感情?」
「我們不可能,許多年前我就告訴過你。」
「不管我守護妳多少年,都沒有轉圜餘地?」
茉兒沒有遲疑,點頭,她的愛情不會改變。
重新拿起針線,她曾為軒轅棄縫過一床被子,這些年,總在想起他的時候,一針針接起小碎布,棉被越縫越大,卻填不滿她的思念。
他還怕冷嗎?不怕了吧,身邊的女人會為他帶來溫暖……
歎口氣,她悠悠問:「新王后待他好嗎?」
茉兒問句出口,歐暘御氣喪。
到此時,她滿心想的仍然是軒轅棄,對於她的愛情還需要懷疑嗎?不用了,不需要懷疑、不需要等待,他該聰明地學會死心。
抽走茉兒手中東西,歐暘御翻開她的掌心,腕上一道猙獰的傷疤斜斜貼附,那夜,他趁著幾分酒意,想逼她屈從,她卻用剪刀傷了自己,寧死不屈。
鮮紅的血模糊他的視線,早在當初,他就該看清她堅絕的心。
「還痛嗎?」他輕撫傷痕。
「不痛。」茉兒抽回自己的手。
「原諒我好嗎?」
「我沒怨過你。」
點頭,歐暘御再問:「如果我說要走,妳會留我嗎?」
茉兒搖頭。
「你有你的路,我不該攔阻。」
果然,他猜中了她的回答。
「一個人待在這個谷裡,不害怕寂寞嗎?」
茉兒又搖頭。
這個問題他問笨了,在她心中住了一個叫軒轅棄的男子,她怎會感覺到寂寞?
「我懂了。」放下她的手,歐暘御轉身離開茅屋。
望著他蕭索背影,茉兒喃喃自語。
「動作可得快一點,他要走了。」
說著,她拿起布料,飛快地縫起衣衫。
那天晚上,歐暘御剃去三千煩惱絲,站在她門前,原想只待一會兒就離去,不道再見、不傷離別,但茉兒的屋門打開,她拿出新衫,要他收妥,對於他的頭髮一字不提。
就這樣,歐暘御離開住了三年的山谷,離開他的一片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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