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章庭
沒錯,正是野夜龍及時趕回來了,而他也萬萬沒想過,一回來就是趕上這種局面。
悶哼一聲的同時,他只覺蓮老夫人的掌勁衝入自己體內,當下血氣洶湧翻騰不已,他費了好大功夫才維持住一臉平靜。
「娘,什麼事值得您發這麼大脾氣?」野夜龍不給對方發難的機會就又緊接著下一句:「在這麼多人面前,不好看。」
蓮老夫人這才驚覺到自己的面子和形象!慌張地看看四下,儘是一張張無法置信的臉孔,而且所有的人都忌憚地離得好一段距離,讓她知道自己在府內一手打造的形象全毀了!
「不!我、我、這……」手中的家法趕緊一扔,她拿出最後的尊嚴為自己辯解,「是那賊偷兒不好,她偷了那些絲綢,還想騙人是被贈予的,我只是在給她一點教訓。」
「娘,我已經說了,那些絲綢是我送給明兒妹妹的——」劉淨心忍不住又要插嘴反駁了。
「夠了!」野夜龍果決立斷道:「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去請大夫了沒有?來人,送老夫人回房休息。」
經過一番折騰,直至掌燈時分才算告一段落。
「大夫怎麼說?」門扉被輕輕推開,走入廂房內的野夜龍來到妻子所端坐的凳子後頭,讓她身姿可以往後倚靠著自己的胸膛感覺舒服些,目光落在她僵硬的眉頸之處,大手自然而然替她揉捏起來。
「大夫說明兒妹妹有些血氣不順、胸有瘀傷,沒有傷到骨脈是大幸,靜養個把月再看看情況。」有些疲倦的劉淨心將大夫的話照本宣科朗誦一回。
「那好,」野夜龍也同妻子一般,默默注視床上昏睡的女子。
「她告訴我,你沒碰過她?」劉淨心率先打破沉默間道。
「款……」他略微一頓,含糊不清的回應。在回應的同時,他不再為她揉捏,而將一雙手掌穩穩地放落在她小巧纖細的肩頭上。
「為什麼?明兒妹妹她不是長得像鳳兒妹妹嗎?」或許她問的時機不是很對,問的話很尖銳,但她就是想弄個清楚明白。「你不是因為這樣才納妾?」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要她的服侍,我要的是你。」野夜龍不知該如何啟齒那份莫名的心虛,罪惡感。
那真的是很古怪,在納了明兒這小妾之初,野夜龍光光是凝視那張神似野日鳳的小臉,就覺得是美夢成真!偏偏在將明兒擁入懷中,他心中所渴望的對象,硬生生地由野日鳳變成了劉淨心——或許那時候,他已冥冥中領悟,自己對野日鳳所抱的眷戀渴望帶著某種不可能的淒艷,是種人的劣根性,得不到是最好的,所以長久以來他對異母妹子的畸戀才能假想得盡善盡美……垂下優美的長睫,野夜龍終於有所領悟。
「心兒。」輕輕的,他歎息似地在她的耳邊低語。「我要的,是你。」
微微一怔,劉淨心慢慢半轉過身仰首,與他的目光交織好一陣子,一聲輕喟,闔眼。
不是不信他,而是他向來肯定的口吻中,其實仍包容一絲游栘難捨——那屬於過往、屬於野日鳳的,舊情綿綿,要斷很難呵。
不過先不想這個了,「娘是怎麼回事?」劉淨心命令自己轉移注意力,談及另一件大事。「我不懂,我明明就已告訴她說那些布料,確實是我贈給明兒妹妹的,就算是明兒妹妹擅自從倉庫中拿取,也不至於嚴重到……像是……是……」
「像是?」野夜龍亦問。
「像是要以家法活活打死的地步。」這絕非誇張之詞,而是真切有這種恐怖的預感。蓮老夫人下手的那股氣勢十分凶狠,宛如遇見了宿仇。
「唔。」野夜龍口舌一陣乾澀,劉淨心也注意到了。野夜龍的那聲「唔」是什麼意思,認同嗎?心思轉了轉,她突然發現了——
「娘其實很討厭鳳兒妹妹對吧?」醍醐灌頂!劉淨心開始飛快回憶,「難怪你會不許我邀鳳兒妹妹前來拜訪,更在娘去水玉館探望時隨行,還對鳳兒妹妹惡形惡狀,大張旗鼓表明厭惡她、兄妹之情不可能修好……」愈想愈有可能。「其實都是種保護她的手段,想將她們分隔得愈有距離愈好,想兩方都求全的作法,對嗎?」雙眸愈睜愈大,直勾勾地在野夜龍的臉上每一分表情裡,尋求實證。
還有,「該不會分家這主意,也是你率先提出來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而先前你一直急著為鳳兒妹妹找有權有勢的婆家,也是娘動了什麼不該有的念頭想要傷害她,你才會急著將她嫁出去?」再進一層的推測,下寒而慄。「天!該不會水玉館近來接二連三的禍端……」
野夜龍的表情沉下來,「夠了。」他不想再膽戰心驚聽劉淨心愈來愈精確的猜臆。「我不要聽了。」
劉淨心卻末聽從他的低叱,「從頭到尾,憎恨鳳兒妹妹的人——都是娘吧?」
***
那年,他十八歲,見到了十二歲後便分離的異母妹子,驚為天人。
端容嚴肅的野日鳳實在不是什麼國色天香,但情人眼中出西施,野夜龍一瞬也不瞬盯著她。
野日鳳,他的異母妹子,水玉館指定的繼承人——更是他該嫉妒、憎恨的對手。
「娘好氣、好恨你爹的不公,龍兒,你一定也很氣很恨對吧?」他的娘親自小便教他要表面虛以委蛇、私底下栽種煽動仇恨。「娘只能指望你了,你要替娘好好報仇,也是為你自己伸張正義,把你那妹子除掉,把水玉館奪回來,懂嗎?」
懂嗎?這話真是問到他內心深處去。
懂嗎?他多不想懂!但偏偏他懂得,他懂得,自己雖不贊成,但卻又孝順得無法違抗娘親!他懂得,自己必得對野日鳳愛得私密且無望,亂倫是天理不容的事——即使他不在乎。但野日鳳呢?她已對他這名兄長定了成見,厭他恨他都唯恐不及,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了,遑論其他?
而這些年下來,野夜龍一直未對水玉館真正下手掠奪,一方面除了野日鳳鎮守實力堅強外,另一方面也是他暗中幫忙都來不及了,哪可能還搞什麼破壞?
但人算下如天算,就在他竭力維持水玉、琉琳雙館兩造相安無事的平衡生活,卻總是不甚成功。
「不甚成功……」恍如夢境囈語,他崩潰似將心中拚命壓抑的一字一句全盤托出,那些他的無所適從、他的暗生情愫、他的百般為難,全藏在那俊美冷然的表情下,他讓世人看見他的冷酷悍然,卻在此時此刻,讓自己的妻子看見他的痛楚、備受傷害——以及脆弱。
而他那份脆弱,讓她好不心疼!「相公,」柔荑俏悄地撫上他的臉龐,她笑得萬般恬靜柔美。「這些年來,您辛苦了。」
辛苦了!野夜龍猝然擁住她,擁得緊緊的,想將她揉入骨血內,雙唇以漫天襲地的氣勢覆蓋上她的。
辛苦了……或許這些年來,他苦苦支撐著這一切,最渴望、需求的就是這一句安撫、讚美,足以讓他再度凝聚新的勇氣去處理一切。
比方說,面對自己的娘親。
「娘,您這回做得太過分了吧?」野夜龍不是沒注意到蓮老夫人平日對小妾明兒口頭言詞的羞辱及為難,但總比蓮老夫人再動腦筋去對付水玉館要來得好,所以幾年下來他默許了娘的私下種種行為一直到現在忍無可忍。「明兒向來安分守己,沒得罪您吧?」
蓮老夫人早就為自己當眾形象盡失一事懊惱不已,再聽見兒子用頂撞指責的口氣說她,一把無名火也就熊熊上來。
「不肖子,你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甩袖揮出一巴掌。如果是以前的野夜龍,肯定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承受,但現在可不了,機敏的往旁一閃,險險的只被掃過掌風,皮膚不過微疼。
「你!」光這麼一下,蓮老夫人就夠錯愕震驚了。她這兒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受教」啊?「你敢忤逆我?」一種再也掌控不了兒子的恐懼在心中蔓延開來,蓮老夫人興師問罪的音調猝然拔尖許多。
「娘,算了吧,這一切還不夠嗎?」野夜龍真的是已經厭極、倦極這一切,但是他仍試圖努力勸說娘親。「爹和大娘都已走了那麼久,您為什麼還想不開呢?您不累嗎?」至少,他已經累了。
「這種恨意我至死都難忘!」蓮老夫人又激動起來,「全都是你爹不對!我年輕,又是生下兒子的人,怎會輸給那老女人呢?你知道以前我在家中是多沒地位、多沒尊嚴嗎?你怎麼可以忘了你爹有多疏忽你,而只在乎你的異母妹子?你到現在都還沒幫我好好出這口氣,居然還敢這樣忤逆我?」一張面容隨苦一字一句憤怒猙獰的指責而不斷扭曲。「奸!很好。無所謂,如果你不幫我,我自有我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