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蘭京
「可是我現在人深陷職場裡,連接幾個月都工作超時一百小時。實在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跟著哥兒們南征北討。」稍一鬆懈,或生場小病,馬上就會被其它科技新貴取代。
「沒辦法,現在正是衝刺的年紀嘛。」唯有過來人才能體諒。「可是老格,你最近有在忙著衝刺什麼嗎?」
既沒什麼朝九晚五的正職,又天天閒晃,還會沒空跟車隊荒野大冒險?
「我不是在忙著衝刺什麼。」他淡然晃蕩杯中冰塊。「而是搞不清自己在為什麼衝刺。」
真是超寫實派的文法啊……
「能不能用人話再講一遍?」
「我是在說人話啊。」他無辜老實地挑眉,有點無奈。「每次人家真的想講些什麼的時候,都覺得格外孤單。」
人多半只想聽自己要聽的,很少會去聽對方真正要講的;只想知道自己能理解的,很懶得管自己理解之外的。只想以自己的小小世界,一統天下。
這下連中文不太靈光的勒衛都雙眼亮晶晶,大感好奇,傾身向麗心請益。
「郎在亂什麼?」很少看到他有適麼滄桑的神情耶。
「他說啊……嗝。」呵呵呵,真不好意思。「他說他好像跳上了一部出租車,叫司機趕快開、拚命開,因為他很急。司機就很緊張地一直開一直開,油門一直踩。然後司機忍不住回頭問他說:『先生,請問你要我開到哪裡?』郎卻告訴他:『我也不知道。』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恍然大悟的喔聲四起。「原來如此。」
勒衛楞然張望,難道剛剛連這些會中文的哥兒們也聽不懂嗎?
郎格非也為之一愕,興味濃厚地盯著咯咯傻笑的小朋友。
她知道他在說什麼?她居然聽得懂,還嘻嘻哈哈地就抓到重點?
「就是沒有目標囉?」勒衛中英文夾雜地比手畫腳。
她一派睿智地閉眸搖指,大方得不似平日。「應該說是沒有夠大夠強的目標去讓他衝刺。」
她嘖嘖嘖地把第N杯香檳調酒啜得乾乾淨淨,舒心大歎。哇,好過癮。
「有的人會把目標訂在年薪千萬啦、資產上億或業續第一,大名大利,大房子大車子,最後養出大肚子,那些都太小鼻子小眼睛了,格局只有一滴滴。就算你爬到CEO置又怎樣呢?光一個小小台灣,CEO就比便利商店還多,而且比便利商店更可憐,被人用完就丟,而且被人用掉的還是最寶貴的青春和體力咧。人家賞你幾個小錢,就可以把你打發走。」
「喂喂喂,千萬年薪叫做小錢嗎?」
「坐擁千萬財富的廢人,有什麼用呢?」她反常地嘰嘰呱呱。「就算你帶著上億財富提早退休也沒用啦,環遊世界也沒用啦,重新創業也沒用啦,你許的目標還是一樣只會是小格局的目標。」
席間有人變臉,礙於郎格非的面子,才不給她難看。
「你看,現在有一大堆的心靈叢害在熱賣,為什麼呢?」嗝,嗯……聽她娓娓道來吧。「因為心裡有個填不滿的洞,你倒再多的錢和權位進去也沒用,一樣空空的。你以為是什麼人在看心靈叢書呢?我告訴你,幾乎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才會去看這種書。像他們擁有這麼多優勢和社會資源的人,心裡一樣空,填不滿的。所以八○年代就興起了所謂的新時代風潮,NEWAGEMOVEMENT,可是他們根本沒有固定理論、缺乏組織與結構,標榜多元到了人盡可夫的地步,什麼論述都能把它煮成一大鍋糊爛粥──」
她的演講已然達到天方夜譚的境界。
眾人一副不耐煩,各自聊天。她卻毫不自覺,繼續滔滔雄辯。
「要看我女兒學會翻身的照片嗎?」
「你夠了沒?我家已經擺滿了你送的寶貝照片,搞得我老婆都懷疑那是不是我在外面生的。」
「我那輛保時捷還掛在愛人同志的名下,真怕哪天會被她給私吞了。」
「早告訴過你,女性駕駛的汽車保險費雖然比較低,可是別隨便掛她的名貪小便宜。」否則老婆沒了事小,車子沒了可損失慘重。
大家各串各的,勒衛也趴到吧檯去,方便蕩婦淫娃們熱情搭訕。只有郎格非很有敬業精神地繼續捧場,專心聆聽麗心下達天令。
「麗心。」
「所以對於這些莫名其妙的思潮要多用點大腦,因為它們多半嗝、都是麼壽短命的空談,跟流行歌曲一樣……啊?你說什麼?」
「我說,你嗝的聲音開始有點怪怪的。」聽起來暗潮洶湧。
「是嗎?」她很認真地傾頭思索。
「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啊。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杯子,剛剛喝下去的東西,已經淹到脖子這裡來了……」
不妙!
他火速扛起小人兒,急急殺往盥洗室,沿路撞倒不少俊男美女,詛咒如潮。
同夥的一掛哥兒們楞得連嘴上叼的煙都掉下來。
「靠……心暹麼飢渴,現做啊。」說上就上。
「年輕真好。」哎,想當年,自己也是一尾活龍的說……
「這裡的廁所夠大嗎?」
「馬桶夠堅固就行了。」省得在熱情奮進中爆裂。
「老格今天到底為什麼帶馬子來?」他們不都有著長久以來的默契:兄弟碰頭,女賓止步嗎?
過來人長長一歎,知道他生命的轉折已然出現。「老格恐怕不會再回我們這裡了。」
「什麼?!」各路好漢重喝。「他可以持續做那麼久?他是吃威而剛還是大丸子,用哪個牌子的長效電他?!」
「他剛點了什麼東西喝?我也要點那種的!.」
媽的……無言以對。
麗心在盥洗室慘遭郎格非處以極刑,自己主動吐得天翻地覆不說,還被他的長指伸進喉嚨裡被迫繳械,將所有吃喝入腹的東西統統原裝出口。直到把她搾乾,他才釋放人質,買單走人。
「你不用載我。」她急急客套。「我自己坐公車回家就可以──」
「少囉唆。」
她虛脫地癱在他的豪華休旅車內,目前沒力揭竿起義,只能隨他冷冽囂張。
將近十一點的台北小週末,彷彿不夜城,與全世界國際都會無時差地同步繁華著。龐大的塞車車陣,如同壯麗的停車場,壅塞車燈將各主要大道化為條條銀河,在幽黑的夜色中打翻了一地星光閃爍。這是地上星空,反映宇宙的海市蜃樓。
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接近夢境過。他就坐在她旁邊開車,寬敞的車內就是他們的兩人世界。
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方纔的調酒未退,還是他的氣息令她醉。
他為什麼喜歡子瑜,不可以改成喜歡她嗎?子瑜有什麼是她沒有的?他不能變心嗎?
「你以前跟子瑜同在一家廣告公司,很熟喔?」廢話……
沒人理她。
「她看起來好時髦喔。我有一陣子也想留長頭髮,然後燙成她那樣很自然的大波滾,輕飄飄的,好有女人味。可是美發師說我頭髮太細太軟,燙起來會塌塌扁扁,像落湯雞。」
人長得衰,連美發師都會欺負你。
「我也很希望自己能更有型,可是啊……」什麼才是他喜歡的型呢?「你有什麼建議嗎?」
顯然沒有。
「像你跟子瑜都很有自己的味道,是因為在廣告公司做事的關係嗎?我以前也很嚮往進廣告公司,感覺起來很有品味又很前衛,做的都是一些很厲害的CASE……」
「我不想跟你談那個。」
突然一聲沉重悶響,車內驟然密閉的壓力令她一楞。呆眼眨巴數回,才理解到,他摔門下車了。
可是現在車子正擠在燈海璀璨的車陣中,若是車陣開始動了,誰來開車?
猛然一陣喇叭狂響,嚇得她雞飛狗跳。
完蛋!車陣開始移動,可是他們這台還卡在當中!
喇叭聲一輛接一輛地迅速蔓延,煩躁漸起,連相反車道的車都冷冷地睥睨,無聊地看戲。
叭聲四起,揚為一片嘈雜聲浪,洶湧來襲,穿透厚實的休旅車車體,隱約而恐嚇性地逼困小人兒。她又不知道車要怎麼開,叭她有什麼用?
郎格非呢?人跑哪裡去了,為什麼突然丟下她?他如果不喜歡她東串西串,大可直接叫她閉嘴,為什麼就這樣走人?
狹窄的熱鬧夜市,壅塞馬路,就只有她這台車前頭有條空曠車道,與前後左右擠滿的車輛形成對比,大剌剌地堵在路上耍惡霸。
喇叭聲漸趨暴躁,幾乎動亂。
怎麼辦?她要睬什麼或拉什麼,車子才會往前進?
對了,打手機叫他回來!可是她一拿出手機,突然發現她並不曉得他的號碼,也發現他的手機正掛在車上……
「X他X的X!你車子擋中間幹嘛?不往前就滾到一邊去!」
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拜託請不要吼她!
她倏地快手摀住耳朵,開始大聲高唱「奇異恩典」,唱的速度反常地快,重梭不斷,荒腔走板。她急急閉緊眼睛,不要看旁邊車陣迎來或擦過的指責,專心地扯嗓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