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蘭京
哎,認了。
麗心挫折地磕頭告辭,準備回編輯部接受炮轟。行銷部的大老已經親自提點她許多次,少作大夢,多想市場。可是那種感覺好差,像在做妓女,一味地迎合客戶需求,滿足他們,好把鈔票賺進口袋。
毫無理念,遑論堅持──除非你的理念剛好就是「堅持把客戶的錢賺進口袋」。
小人兒落寞行至日式大宅的玄關,四角褲猛男冷然低喃──
「你公司在哪裡?」
正坐在玄關階上穿鞋的麗心呆呆回望。「羅斯福路三段……」
「上來。」他話也不講完就掉頭入內。「等我穿件衣服,我載你回出版社。」
可是,出版社離這裡也不過二十分鐘路程,而且她向來都是用走的……
沒人理她。
算了,反正天冷,他要載就給他載。
寂然環顧四周,她不得不認命,有的人就是天生具有傲慢的本錢。
聽說郎家好像是什麼名人後裔,幾位長輩建國有功,是當年支持國父革命的要人,與影星翁倩玉的高曾祖父同在清廷為官。光看這棟隱匿在都會區中的老宅,就可見其背景強硬。
師大附近一叢叢的公寓大樓群,若不細心注意,還真不容易發現這裡躲著棟其貌不揚的老房子。魁梧的濃蔭老樹,為房宅做了巧妙的掩護,加上門面窄小,漆銹斑駁,輿週遭華麗新穎的高級住宅相較,形同廢墟,鮮少有人知道這小門小戶裡面別有洞天。
純日式的老房子,木質堅硬又作工紮實,佔地百坪卻設計得十分靈活,層次豐富。若把重重門扉全推開,廳堂寬廣到有籃球場那麼大,可是經門扉迴廊的區隔,就變成迷宮般的小世界。
她雖然因為要跟雁非談稿子的緣故,來過不少次,卻仍搞不太懂這房子的格局,只曉得怎麼從玄關走到雁非的小客廳兼畫室。
奇怪,不是要載她回出版社嗎?人呢?
她乖乖待在玄關,晾了快半個小時。
郎格非不會是在搽粉上妝吧?穿個衣服有必要這麼久嗎?
「對不起,我想我自己回去好了。」
她朝幽微的走廊深處喊道,還是沒人應。可是不打聲招呼就走掉,不太禮貌……
「喂,有人在嗎?」
不得已,她只好再次脫鞋入內,邊喊邊找。幾分鐘之後,她開始發涼。她現在人在哪裡?大門的玄關又在哪裡?
「雁、雁非,你在哪裡,能不能過來幫我一下?」拜託,有誰可以出來幫幫她?
深冬午後,老宅陰暗死寂,紙門外的日光隱隱約約,使得室內更加森幽,害她緊張得要命。在別人家裡迷路固然可笑,她現在卻慌得沒空去在乎,只想速速離開。
「雁非?郎……」該怎麼稱呼他?格非哥嗎?可是她又沒跟他熟到那種地步。「郎先生?郎弟兄?郎大哥?」
怎麼辦?誰能帶她出去?她都快要哭出來了。
她想回公司啦。
「郎格非……」驀地拐個彎,她駭然放聲驚叫,雞飛狗跳。
有東西抓住她的腳!
是一隻巨大的鐵掌。而鐵掌的主人,正坐在內廊邊的和室榻榻米上,靠在牆面拿著手機跟人竊竊低語。
「嗯。我聽說過,只是沒想到情況有那麼糟。」
他懶懶比向室內,要她進來等。她羞惱挫折得直想當場走人,卻又不知道怎麼走出去,只得含冤入內,故意坐在離他最遠的角落。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不想再和郎家兄妹倆打交道。她有她的自尊,沒有必要被人這樣耍著玩。
「我只能說我同情你,但我還是沒興趣。」
郎格非以臉夾著肩上的手機,在身前鋪張報紙就剪起腳趾甲。而且,他還是只穿著件時髦的名牌四角內褲,不畏天冷風寒。
「你勸也沒用。我對那個圈子已經沒感覺,玩也玩夠了,不想再浪費時間。」
她聽不懂,也不想探人隱私,只能無奈地坐著胡瞟四周,盡量不去注意他赤露的精壯體魄。
她這才發覺,他有胸毛……
啊!無聊,看看他牆面的書架上有些什麼東西,不要再去想他的胸毛!
這一亂瞄,讓她瞄到他矮桌上凌亂的文件,全是密密麻麻的外文跟圖表。她看不太懂,可是好像有出現伊斯蘭的字眼。他在做什麼研究嗎?
「我沒興趣照剔人的遊戲規則走,寧可照我自己的方法來。」
真有個性。而且他的個性不是由外表穿出來,是由內濃烈地散發醞釀,難以模仿的強勢氣質。
「我並不特別,你也做得到。差別只在於我甘願為此付代價,你卻不想付,所以你只能作夢,用口頭的羨慕來彌補。」
是啊,她也不太喜歡別人說很羨慕她,好像她從來不需要掙扎,也不用付代價,一切得來輕鬆容易似的。
她專心傾聽著他對手機的低語,沒注意到他一直淡淡斜睨著她的頜首嗯嗯嗯,以及一兩個小小的呵欠。
昨晚為了趕在項目會議前把手邊各部門賓料登錄完畢,弄到半夜三點多才睡。剛才又為了繪本的事,被雁非操得半死。現在情緒一鬆懈,才發覺自己好疲憊。
「那是因為你們部門間缺乏良好的互動,才會讓員工浪費大把時間在權責的畫分,搞得每個中級主管都像打雜的。」專收大小爛攤子。
沒錯。名片上看來,她這個執行編輯好像滿稱頭的,還身兼行政,其實跟打雜的歐巴桑沒兩樣。凡是不知道該歸到誰頭上去做的事,統統都會丟到她桌上來。
累得像塊爛抹布……
不知何時,她由癱坐著點頭打盹,轉為暫時倒在榻榻米上小憩一會兒,然後一路不省人事到天黑。
悠然轉醒時,她傻傻揉著睡眼,在暖呼呼的被筒裡翻個身。正打算繼續睡到海枯石爛時,猝張大眼。這裡是哪裡?
「完蛋!」
她彈身而起,四週一片闐黑。陰森死寂中,只有日式矮桌上亮著一盞小燈,半昏不明,桌前打著赤膊的壯漢正對著NOTEBOOK凝神按鍵,像在審慎洞悉國際局勢。
「現在幾點了?」
「晚飯時間。」
天哪,她怎麼會睡到這種地步?她這才慘然想起,下午三點總編召集的項目會議……昨天通宵趕出來的進度,現在全部白做了。
噢,拜託,她已經剩沒多少薪水可以給公司扣。
「想吃什麼嗎?」
砒霜……「不用了,謝謝。」
他好專心,眼睛完全不離屏幕。應付一聲之後,就恢復沉默,只剩按鍵的微響。
「我能不能借一下電話?」
「你的總編先前有打來,我已經跟她交代過了。你繼續睡吧。」
哎,死就死吧。「你在研究中東情勢嗎?」她遠眺桌上文件。
「只是在幫朋友做翻譯。」隨著美伊情勢變革,伊斯蘭文化的出版需求霍然大增。「他很急,而我有空,就幫他弄一弄。」
也許是天色暗了的關係,也許是四周很靜的關係,也許是她睡得很舒服的關係,她突然很想跟他聊聊天。
「你好像很疼雁非。」捨不得讓寶貝妹妹受一丁點委屈。
「有嗎?」凝睇屏幕的雙眸擰起了眉心。
「不然你剛剛幹嘛那麼強悍地硬要馬上替她討回公道?」
「剛剛?」啊……對。性感嘴角邪邪一勾,高深莫測。
「像我哥就一直跟我處不好。」她抱著曲起的雙膝,呆望自己的腳丫子。「去年他一結婚,我就搬出老家了。」
「嗯哼。」
「一方面是我沒辦法同時應付他跟我嫂嫂,二方面是我弟也退伍回來了,一家人擠在小房子裡,擠到我爸媽脾氣都上來了,大家常常因為一點芝麻小事就吵得天翻地覆,所以我更覺得自己應該搬出去,減輕家裡的情緒壓力。」
只是從小在家住慣的她,第一次離家而居,才發現在外生活大不易。
憑她每月兩萬八的收入,光基本開銷就去掉一大半,加上固定的教會奉獻和保險費及定存,常窮到她只能含淚服食泡麵,了此殘生。
「所以我好羨慕你和雁非有這麼大的家可以住,也好羨慕你們的感情這麼好。」
「你想住,大可住進來,不收房租。」
「別開玩笑了。」小人兒落寞咕噥。
「誰跟你開玩笑。」該死,一時大意……巨掌快速移動著鼠標,力挽狂瀾。「這個家也只剩我和雁非在住。我朋友們北上或飛來台灣時都拿我家當免費客棧,有的還一住就半年,也沒怎樣。」
「我說的不是那個啦。」
「幹嘛,期待我會侵犯你啊?」
不要這麼不屑好不好……害她有點小小受傷。
「我是跟你說真的。我一年到頭沒幾天在家,這裡只有雁非一個人待著,我也會擔心。要不是我爸媽和爺爺奶奶三不五時還會回台灣小住,我早把這棟鬼屋賣了。」
「不行啦……」雖然實在很讓人心動。
「怕跟雁非處不來?」
「那倒不至於。」比起她的家人來,雁非還算好相處的。「她只是被寵慣了,也沒什麼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