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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文 / 言妍

    到半山腰,天氣並不是很好,有些窪凹地還下著毛毛細雨,溪河迷迷濛濛的,就如同他們前途未卜的人生。

    第一站停靠時,嵐霧漫了進來,大片竹林後隱隱可見依階迤邐的山村,有雞犬相聞的寧靜淡美。晴鈴嚮往地說:

    「我們跳車好不好?從此遁入山中,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再也沒有人能找到我們,我們也不傷害別人,只想朝夕相守過自己的日子而已。」

    「是呀,山中很美,每天得砍柴、打水、種菜、挑肥,冬天寒風刺骨,夏天蟲蛇遍佈;四周沒有人煙,只有風聲樹影,寂寞得會產生幻覺……」雨洋說。

    「我吃得了苦的!」晴鈴急急說。

    「我知道妳吃得了苦,但我不忍心,我要妳過的是更好的生活。」他說。

    「我瞭解呀,你是要我擁有原來的生活,再加上與你美好的未來。」她眉頭微皺說:「可是你也看到我哥哥的態度了,我爸媽可是比他還難應付好幾倍呢!想到他們給你苦頭吃和逼我嫁汪啟棠的畫面,我還是會害怕……」

    「我們不都談過了嗎?妳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妳不想做的事,沒有人可以逼迫妳的。」與她五指交握的手,張開又緊壓。

    「就如甘地的不反抗、不合作嗎?」她歎息說:「唉,我怎麼有一種感覺,自己正像要回家坐牢呢?」

    車窗外風景不斷變化,愈近新竹,晴鈴的心愈慌亂,他何嘗不是呢?

    對他,這也是一場大賭注,若他估計錯誤,不就失去晴鈴了?

    他其實更害怕呀!

    牢獄生活留下許多至今仍深埋的心理創傷:比如,表達能力的枯涸--寫不出詩來、說不出話來、釋不出感情。這一年多來,也只有晴鈴能稍稍觸及他內心那荒蕪已久的靈泉,他應該為她試著開放更多,讓她更安心。

    第三站停了又走,旅客上上下下,離別相聚皆有期。

    「晴鈴,妳若坐牢,我也坐牢。」雨洋在她耳旁說:「無論發生什麼狀況,我們心意永遠不變;無論多久,彼此都會等待。」

    她默默咀嚼這些話,進入他曲曲折折的思緒。

    雨洋繼續說:

    「原以為自己會像遊魂般,生死醒夢不分,在島上東飄西蕩到死……直到內巷初遇,妳一聲『先生』喊住了我,我內心似有什麼復活了;多喊一次,就復活得愈多,虛無感一點一滴被填滿……認識妳,是發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一件事。」他手指在她掌中輕輕劃著,又說:「美好的感情,不該帶來缺憾,而是要彌補人間缺憾的。」

    如坐臥在他心底的一顆珍珠,被溫柔呵護著,她懂了,並緩緩點頭,細聲說:

    「雨洋,你的心裡確確實實還住著一個詩人呢!」

    第五站到了,地勢漸趨平緩,房舍也增多,鹹柏走向小販買四個便當,勸每個人填飽肚子。可不是呢!再怎麼天大的事,人也需吃喝拉睡。

    有了這幾段發自肺腑的話,比情人誓言還貼慰的,晴鈴情緒穩定不少,心平靜下來,才發現手裡他不停劃的是「我愛妳」三個字。

    她眼眸盈盈,呵,雨洋永遠是行動比言語更醉人呀!無聲勝有聲中,她霞紅的臉龐浮起他最愛的笑窩。雨洋繼續寫著:

    晴鈴,情靈

    靜女其美,戀起一往而深

    守候著你的夢,等待夢裡的我

    第八章

    若不起雨來,島上的十二月又濕又冷,常令孤獨無依的人沮喪;在濡濡的灰白中,又墮入虛無的深淵,揚不起帆來,尋不到岸。

    但他有晴鈴在心,如升起一盆火,時時煨暖著,寂寞也安然。

    教堂黃昏的鐘聲旋回徹響,天邊一群鴿子飛過,在尖塔端的十字架來回盤飛三次後,消失在逐漸濃漫的暮色裡。

    小禮拜堂內莫神父正點燃蠟燭,熠熠閃光中聖母垂首凝睇,哂顏慈祥。

    為什麼走遍大江南北,心靈空蕩,他都沒想過信教呢?是因為看過太多殘酷、殺戮和悲慘,所以懷疑生命,不再相信任何事嗎?

    但晴鈴完全不同,她相信世上的一切事情,尤其是愛與幸福,不管看了多少哀傷不幸,她的雙眸總能過濾澄淨。他所要做的,就是試著由她的眼中去看世界。

    島上有如春的四季,翠燦之鄉、霞蔚之境,都是因為晴鈴,他才活得光明。

    唉!晴鈴,一個多月見不了面,她現在好嗎?

    就如晴鈴事先警告的,陳家的門戶比他預想的要深重多了!

    他們像典型的台灣本省商業世家,前頭一整排騎樓店舖,一眼望去是尋常的柴米鹽油五金百貨,升斗小民熙熙攘攘,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名堂;要由人指引,穿過拐繞複雜的曲徑小巷,才能到後面別有洞天、顯示氣派的本家大宅。

    也許是海島幾世紀來紛亂繁多的一種自保習慣吧!

    信義路的邱家如此,醫院開業在前頭,住家築藏在後面;大稻埕的邱家本族亦如此,茶莊布行顯眼於大街,宅第深隱於僻處。

    他們的子弟也多半不張揚,厚道淳樸的本性令人不設防,如建彬和晴鈴;直到真正踏進他們家,才能感受本地世家那種保守頑強的勢力。

    對於婚事,晴鈴由小說和電影看來許多情節,曾叨訴計畫著,比如:

    兩人慷慨激昂,痛陳長相廝守的決心--但有可能撕破臉,結果不比私奔好。

    兩人演苦肉計,在門口跪個幾天幾夜--有人嘗試過,效果不彰,徒傷身心。

    雨洋還是選擇最和平傳統的方法,在晴鈴回家後的第二天,請了天主堂的莫神父當媒人,鹹柏代表男方家長,一起向陳家提親。

    莫神父由美國到台灣來傳教已經許多年了,早在馬祖前線就和雨洋認識,後來又在獄中結緣,很欣賞這位聰明的年輕人,且以外國人身份也比較沒有政治成見和牽連,非常熱心幫忙。

    建彬必定事先對父母說什麼了,現場並沒有看到晴鈴;當雨洋站在陳家高梁闊柱、有祖先神案桌的正廳時,陳長慶和黃昭雲夫婦已嚴陣以待。

    那不友善的表情,使穿上借來西裝的雨洋,感覺自己像無家無業的流浪漢,隨便闖進門就要奪人家女兒似的;再嚴重一點,就是渡海而來的海盜搶劫民女……這畫面令他心情輕鬆下來,不再緊張。

    莫神父和鹹柏很誠懇地表達提親之意。陳長慶是見過世面的,勉強應酬答問;昭雲則眉頭緊鎖,覺得雨洋很面熟,但怎麼也沒和永恩司機聯想在一起--建彬大概不想再做雪上加霜之事,反正妹妹已經被罵得夠慘了,又怕波及台北邱家,並未提醒母親。

    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外省軍人來歷不明、良莠不齊、飄泊無行,很多人欺瞞大陸有老婆的事,不但有被騙做小的可能,將來還要渡海跟去,腦筋正常的台灣女孩皆不會嫁,何況出自名門的晴鈴?

    陳長慶當然一口回絕,在外面亂惹男女關係的晴鈴,也暫時被關在深宅內。

    原不願煩擾人的雨洋,只好找何禹大哥再出面,結果正霄七哥也跟來,甚至請動了一位將級長官當說客,但陳家仍嚴辭拒絕。

    「我想你們是誤會了!」陳長慶這回乾脆直說:「小女晴鈴的親事已經訂給汪家了,明年初就要結婚,你們去左右鄰舍隨便打聽都知道。」

    雨洋借住在離東門陳家不遠的天主教堂,除了等待晴鈴外,也乘機幫莫神父將教堂外內修整一遍。這期間,他和晴鈴的聯繫,全靠晴鈴的幼弟建璋。

    陳家三個孩子,建璋是昭雲流產兩個後保住的,小晴鈴六歲,自幼很親母性強的姊姊,自然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晴鈴在信中一徑堅強,雖然被教訓監禁的日子並不好過,不准再回去上班。又要被逼婚,但也不哀聲怨歎,都寫著從他們認識以來的種種心情和細節,也要他一起回憶,來熬過這段不知何時會結束的分離日子。

    「祝甘地先生快樂!」她每每在信尾寫著,總引起雨洋大笑。

    他只有愈來愈思念她,也不由得愈來愈難受……

    「進來禱告吧!」莫神父見他落寞的身影,以流利的國語說。

    莫神父五十來歲年紀,頭髮凸白了一半。他去過歐洲戰場,在馬祖時,雨洋就常向他討教關於戰爭、人性、宗教和哲學各方面的問題。

    向一個看不見、聽不到的神禱告,有用嗎?雨洋想著,依然乖乖坐在椅子上。

    「禱告可以帶來信心。」莫神父和藹地說:「神帶你、我到這座島上來,必然在這裡準備了最好的東西給我們。」

    「以前我不明白你這句話,但自從遇見晴鈴,我彷彿懂了!」雨洋雙手握著,又說:「只是,為了到島上來,我們必須付出那麼多戰爭和苦難的代價嗎?」

    「對於戰爭和苦難,我常常也無法解釋,只能夠告訴你們,答案在未來的新生裡:正如耶穌基督不逃離釘十字架的命運,為的就是寫出復活的答案。」莫神父為他劃個十字,說:「我很高興你帶陳小姐回來面對現實,就像你們說的……呃,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吧!我確信,你和陳小姐已經得到神的祝福和恩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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