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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文 / 言妍

    「怎麼哭了?」桂枝見她目眶紅紅說:「是不是又想家了?」

    這是晴鈴最近氣色差時,常用的借口。她胡亂搖頭,轉移話題說:

    「看!我買的新床單,雛菊邊的,我想當它是現成布料,車成窗簾和桌巾。」

    「妳很會挑哦,我有裁縫機,今天下班就到我家做吧!」桂枝攤開床單量著。

    晴鈴心事太沉重,總想找人傾訴,但又怕引起猜疑,只好壓在心底。今天真按捺不住了,有快崩潰的感覺,為解胸郁,不由得吐露兩句說:

    「我在福利社看到麗香小姐,很漂亮呀!桂枝姐……妳覺得她和小范,就是馬哥那個結拜兄弟,相不相配呢?」

    「誰和小范?」桂枝一會才弄懂。「麗香嗎?是誰說她和小范的?」

    「大家不都說小范和麗香很好,馬哥希望他們結婚嗎?」晴鈴說。

    「喔,那件事呀!馬哥以前是有這意思啦,拚命要做媒,但小范沒興趣,還從此不敢上馬家吃飯呢。」桂枝又說:「現在這些話可不能再亂傳了,麗香正和隔村村長的兒子講親事,人家會來打聽的,別去害了麗香。」

    碰!彷彿地球轉個大圈,晴鈴突然又由地底彈到天空,本來鉛重的身子一下如鳥羽般輕盈,眼前景色翻轉,一秒數變,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小范沒興趣?不敢上馬家吃飯?麗香講親事的對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為什麼表現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謊言騙她回台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嗎?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沒有真的一時衝動氣回家!

    桂枝這一揭穿,也將晴鈴過去十幾天辛苦築起的自我療傷和保護城堡,無論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銅的、鐵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間,忘了單身生活的決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樂了,那顆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跡似的恢復原狀!

    「……我得到工寮送藥。」桂枝的話終於又進入意識。

    「什麼?工寮嗎?我去!」晴鈴主動說。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應,拿了藥就跑下長坡路,腳不著地像要飛起來,還能聽到翅膀啪啪響的聲音,看到羽毛透亮的光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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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午日頭頗為毒烈,晴鈴到橋邊時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初次到工寮的這一頭,遠遠看是好幾長排的鐵皮屋,空間狹窄,有臨時住所的拼湊和簡陋,遠不如職員宿舍的整齊寬敞。

    原本蒼翠的森林到這兒也光凸不毛,可能和養雞鵝、墾地、砍伐有關。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婦人們帶著小孫子。

    晴鈴送完藥,又試問雨洋的住處。

    「在單身工寮那裡。」老婦人們紛紛指著,並叫一個較大的男孩帶路。

    單身漢的居所又更不講究了,屋內連隔間都沒有,上下兩排大通鋪,地面凹凸不平,牆壁條條裂縫,充滿霉腐和臭汗味,幾隻蒼蠅嗡嗡繞著。

    男孩往裡面跑,拍拍左下鋪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線最佳、最乾淨的部份。

    「謝謝你。」晴鈴摸摸他的頭,並給他口袋裡隨時會預備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疊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樣,並沒有一般男人的邋遢髒亂,說是軍隊嚴格訓練的。

    彷彿跑到終點的人,力氣用盡,她雙腿發軟,先坐在他床上,彷彿能聞到他的味道;手輕輕摸著,彷彿能觸及到他。

    枕頭下有東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過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頁,有人用漿糊和針線費心修補過,她鼻酸眼濕了,這寶貝可差點被她毀掉呢!

    不捨離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卻發現床板上有刀刻的幾個字。靠近細辨,竟是一句「多情苦」,又一句「無情更苦」,還有一個小小的「晴」……淚水迸了出來,這個憨人喔!

    明明心裡是在乎她、喜歡她的,為何偏偏要講「無心無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繞,都繫掛不住,只辛苦地繞成一個零……到底什麼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虛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覆摩挲那些字,還不夠,人乾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過的每一寸,想像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覺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縫篩進的幾絲陽光舞著細塵,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時此地,忘了身在何處。

    突然上鋪有人咳嗽,一個男人的頭俯望下來,張大眼詫聲說:

    「是誰呀……啊,是護士小姐……呀,陳小姐……」

    不曉得誰比較尷尬,她驚跳起來,頭去撞到床架,痛也來不及叫,問:

    「你……怎麼沒去上工呢?」

    「感冒發燒了,昨天還去拿藥,陳小姐忘記了嗎?」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點是剛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來送藥給范雨洋的……」但沒有藥,只有幾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張說:「呃,范雨洋要復檢,我來通知他……」

    那人會相信嗎?哪有三番兩次復檢,來通知又隨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沒有可能他吃藥睡昏了,什麼都沒看清,以為在作夢?

    但如果看清了,會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又會如何告訴雨洋呢?

    晴鈴火燒臉頰肩脖般,冷靜不了,心愈慌人愈亂,只有狼狽地逃離工寮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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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洋靠在晴鈴宿舍的門外,她不在,他等著。

    半圓的月亮在兩個屋簷間凝視他,已經好幾晚了,似不停跟蹤的窺探者。

    十幾天來,他試著離開,行囊都帶齊,沿著河又跨過山到別的礦區,打算一去不復返;但往往做不到幾天,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這裡來,是為了誰?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對望,嘲弄他那可憐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進工寮,他那群兄弟們已經七嘴八舌大肆哄鬧和渲染,說護士小姐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認晴鈴是他的女朋友,以保護她的名譽。

    從那時起,他腦裡裝不下別的東西,內心的聲音反覆說:

    唉!晴鈴,妳又闖禍了!怎麼不回台北呢?怎麼又捲起一次比一次強的漩渦呢?

    我可努力試了又試呀,再也沒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妳,我就像火柴棒築成的人,不碰沒事;一碰,即使是輕輕的,也會全盤皆倒。

    禁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麗日花草蝴蝶,有靜謐長巷尋常人家,對滂沱大雨中來的我是多麼大的誘惑,妳明白嗎?我們只有共沉淪了……

    八點多,在桂枝家吃飯和做窗簾的晴鈴,踏著月色歸來。

    一見到雨洋,她忐忑下安的心一下跳到最高點,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傳遍整個礦區?在她背後早已人言鼎沸了?

    沒錯,以颶風速度傳著,人人皆知,只好說他正在追求她,非來找她不可了。

    對呀,這是唯一的方法,否則這護士還有臉見人嗎?相愛,已不能再否認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顧一切,飛奔入他懷中,緊緊相擁,從許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頑抗,是多麼輕鬆快樂的事呀!

    失去重力,急速下降,墜到無分你我,最纏綿最暢漓的愛戀中!

    「沒辦法了,對不對?老天爺也要我們在一起……」她凝望著他。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爺的意思……」他輕撫她的臉,不再掩藏深情。「我一生都摸不透祂,祂從來沒有給我一個指示或方向,任我無望地飄蕩,直到遇見了妳,才終於有了話語--祂說,要晴鈴幸福。」

    「我也要你幸福呀,有你在,我就幸福!」她哽咽了。

    雨洋由褲後口袋拿出那本《零雨集》,她塗過、他寫過的;她摔過、他補過的,他們唯有的愛情印記,放在她手中說:

    「我從沒有把詩集送給別的女人,也沒有對別的女人說過愛情的話,只有妳,晴鈴,這是我僅存的一本,像劫後餘生的靈魂,一直都是交給妳的,請保管。」

    晴鈴接了過來,自內心發出微笑,粉窩盛滿月光,蕩漾著柔情。

    那樣淳美動人,已熄滅許久的詩心,瞬間又復活,在她耳畔,雨洋念著--

    虛無的我,投影於妳

    情之精靈,我永恆的故鄉

    第七章

    九月的山中之夜,夏蟬早無,秋蟲隱去,瀝瀝的雨下遍了野丘林谷。

    如此的陰冷天,晴鈴的宿舍內卻春暖香滿;她剛下山探望家人回來,不但買了吃的用的,還採購一些佈置品,愈來愈像要在這裡長住久居的樣子。

    這小屋已經沒有最初的舊陋了,除了雛菊的窗簾和桌布外,還陸續運了幾卷米黃色紙,貼在牆上,遮去那些骯髒的坑坑疤疤,感覺明亮許多。這回她又選了一些風景圖和藝術畫,打算讓這個地方更有家的溫馨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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