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言妍
晴鈴最恨什麼事都扯到啟棠,他和建彬是醫學院前後期的,觀念志趣相同,一對拍檔好兄弟。有時候她懷疑自己無法愛啟棠,是因為見他如見建彬,兄長情結太重了。她冷冷說:
「我不在乎,全部人都嚇跑最好!」
已經變成兄妹鬥嘴了,這實在不是好地方好時間,每個人都累攤了。
「今天晚上晴鈴跟我們回台北。」紀仁命令著。「建彬,你先到車上等,我和雨洋說兩句話。」
風波暫時結束,晴鈴偷看雨洋一眼,他盯著自己的灰破鞋子,像在專心研究,任何人來去都不相干。他這安靜低頭的模樣,還有荒遠小鎮夜半時分老舊旅舍狹窄房間昏暗燈光,以後留在她的記憶中良久良久。
想起時,彷彿,彷彿是一場很哀傷很寂寞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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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鈴到隔壁房間拿皮包時,秀平已坐起身。
「我阿姨來了,我得先回台北。」晴鈴擠個笑容。「妳睡吧,明天車拖上來,范先生會送妳回家的。」
這三夾板隔音並不好,秀平早被吵醒,零零碎碎聽了一些。這一天旅行下來,晴鈴和雨洋之間的言談舉止,相吸又相斥的互動,已經多次令她納悶。如今在外過夜,邱家陳家匆匆趕來,必有其緣由,她也不便過問,只叫他們一路小心。
晴鈴輕輕合住門,在走廊迎上等著的惜梅的目光。
「阿鈴,老實告訴阿姨,妳和小范發生了什麼事?真的就只有妳說的那些嗎?」惜梅女人心細,不安感難除,壓低聲音問。
「就一般朋友,像范老師、秀平,雅惠一樣呀!」面對阿姨的焦慮與關愛,晴鈴有口難言,避重就輕。「做朋友不行嗎?」
「小范坐過牢,妳曉得吧?」惜梅注視她的眼睛說。
她垂下眼睫,點一點頭。
「曉得就好,妳已經工作幾年了,不要還是那麼單純,偶爾有些心機和計較,人才不會吃虧。」惜梅語重心長說。
單人房內,紀仁和雨洋各坐一邊,清楚地聽到夜風刮過屋頂。
「邱先生,真的很抱歉。」雨洋不再無表情,苦笑說:「您冒險收留我,我卻給您造成這麼多的困擾。」
「困擾都在預料中,只是沒想到是晴鈴。」紀仁幽了彼此一默。「我明白你是無辜的,一定是晴鈴去勞煩你。你剛才幾乎都沒講話,晴鈴說的那些,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雨洋沉默一會才回答:「沒有,晴鈴小姐說的就是。」
「晴鈴是個善良的女孩,但常常也很任性。」紀仁說:「從小她要做什麼,總是想盡辦法達到。有時我們都很訝異,她長在父兄權威重的家庭,是怎麼避開那些阻礙,完成她要的每一件事?」
「晴鈴小姐很有毅力。」雨洋腦海浮現她的身影,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我卻擔心她會惹出更大的風波。建彬不會輕易罷休的,或許還會鬧回新竹,晴鈴也絕不妥協。」紀仁說:「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不小心就可能發現自己在暴風圈之內。」
「邱先生,我要離開了。」雨洋乘機說。
「離開?但范老師呢,你不是需要照顧他嗎?」紀仁很意外。
「我二哥好多了。本來我也只計畫待到年底,現在警總方面放鬆監視,正好是機會,二哥也鼓勵我早日脫離過去的陰影。」雨洋停一下又說:「我風風雨雨已經夠多了,不想再來個暴風圈,還怕邱先生也弄了一身濕。」
紀仁想想,定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說:
「也好。不過很可惜,我真的很欣賞你,尤其我們都愛詩,很難得呀!紹遠還打著如意算盤,未來想借重你的機械長才幫他去高雄擴展工廠,他就可以多在台北陪老婆,這下他可真要扼腕了!」
雨洋感到汨淚的溫暖,是艱困險阻人生中少有的,珍貴無比。正因為如此,他更不能以欺瞞之心,將自己的不祥和妄念,帶入對他有恩的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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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指清晨六點,黑濛濛的,東方的天空像一條翻不了身的魚,不見肚白。
他也兩日不見晴鈴了,自從小鎮那一夜。
說是請假回新竹。才明白,他有多期盼厚重的窗簾掀起,那清脆的叫喊,那盈盈的笑臉,那黑暗中的一盞燈,那細潔如雪的裸足,那為他流淚的眸子……
提著一袋行李,在封死的後窗前站一會,他走過了白千層,走出了榕樹區。
永別了,無情最好。詩人說:
不要向我要影子
怕我心上的劍,也會刺穿妳
第五章
無情比較好,多情痛苦多。
晴鈴坐在宿舍後窗台,面向荒僻的院落。又是春天季節了,杜鵑花開得紅粉燦爛,一朵朵風中搖曳,似在向高矗的白千層訴情。
白千層呢,年年新皮舊皮披掛,戀戀不去的滄桑,像滿懷心事的流浪者,有人叫它「相思仔」,又為誰相思呢?
雨洋不告而別五個月了,恰恰是他們相識時間的一半,真正相聚短如一瞬,分離卻如此長。她輕撫身上藍色浮暗花的圓裙,是和雨洋吃水餃那次穿的,還沾著那日的味道。知道他對藍最敏感,其次是白,雨洋不曾明說,當心心唸唸一個人時,自然就會有類似的靈犀。
牢獄是原因吧!陰暗之地看不到天空,就害怕明亮刺眼的顏色。最初他總是閃避,慢慢習慣了、接受了,甚至有些愉悅,最後還是離開,如來時一樣突然。
現在她已迷惘混淆,所有的心念是否皆魔障式的自作多情呢?
記得小鎮歸來她請假回新竹,確定大哥沒有胡亂告狀之後再返台北,發現人去屋已空,怔愣了好一會,直覺是因為她才迫使雨洋離職的。
「與妳無關,不都說清楚是誤會嗎?」紀仁說:「雨洋離開是早計畫好的,他在永恩當司機本來就是暫時的工作,現在他堂哥好多了,他也放心走了。」
那麼巧?她才不信!晴鈴不好辯駁,只有問:「他去哪裡?」
「不曉得,他沒有提。」紀仁回答。
接著,她又冒寒天細雨到范老師家打聽消息,以手中的《零雨集》為借口。
「奇怪,他怎麼會忘了帶走呢?」鹹柏明顯的納悶,但很客氣:「我目前還沒有他的住址,妳先放在我這裡,我會寄給他。」
當然不行!那豈不連最後的聯繫都斷了?晴鈴迅速轉動念頭說:
「不!我也還沒有看完,等小范先生聯絡了,我再親自寄還,順便向他道謝。」
結果,據說雨洋一直居無定所,因此她也從未拿到住址。
她很肯定范老師隱瞞實情,如同其它人一樣,想在她和雨洋之間放個高高的屏障,橫阻一切他們可能接觸的機會。這樣的天涯茫茫無計可施,她一個年輕女子又能如何?有時她氣得哭,更多時候恨起雨洋來,男子漢大丈夫要走也光明磊落走,又何必偷偷摸摸呢?
總之,她沒有如眾人期望般逐漸淡忘與雨洋的那段插曲,反而愈壓抑愈回彈,情緒滾雪球般累積。上星期的一次探訪中終於受不了,她對鹹柏說:
「范老師,請不要再騙我了!你和雨洋感情最好,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只不過要還書而已,有這麼難嗎?」
「只是還書嗎?」鹹柏變得嚴肅。「陳小姐,妳到底對雨洋瞭解多少?」
「很多,很多。」她一件件說:「包括他坐過四年牢,大學時代與自由主義一派走得很近,你們軍中十兄弟和叛逃的事,還有他愛吃的蕃薯湯圓、抽絲粉……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是太多了!鹹柏聽了嚇一大跳,雨洋八成在獄中太久了,一點女人柔情就上崩瓦解,幾乎把整顆心掏出來到喪失理智的邊緣,難怪要走得如此匆忙狼狽,不是三番兩次警告過他嗎?
這幾個月來,他們往返的信件中從未提及晴鈴,表示雨洋特意的遺忘;唯這姑娘仍癡心采問,鹹柏覺得有必須做些什麼來徹底絕斷,於是說:
「陳小姐,妳是個好女孩,美麗又善良,是雨洋太混蛋,根本配不上妳,連普通朋友的資格都不夠!」
「他不混蛋,他是可憐。」晴鈴說。
「可憐?哼!那孩子又拿這招來騙小姐的眼淚,這不是第一次了。」鹹柏故意冷笑說:「他以前在軍中就憑一張俊臉和一點文采,常有女性慕名寫信而來。大學更不得了,女生們就為了他寫的幾首狗屁不通的詩,迷得顛三倒四,找上門來爭風吃醋--陳小姐,不要被雨洋憂鬱小生的外表騙了,他是個無情的人,可以壞到沒心沒肝,任何女人跟他都會倒霉的。」
無情?雨洋自己也說過,要懂得無情……晴鈴不為所動,應著:
「我不明白,雨洋是你的親堂弟,那麼敬重你,你為什麼老要說他壞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