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季可薔
匆匆向母親道別後,她立刻跳上腳踏車。
「小心點!」喬羽睫追出院落,對著女兒的背影高喊,只見她拚命踩腳踏車,與風爭速,一下子便不見人影。「這孩子……」她略微無奈地歎息。
她搖搖頭,轉身走回屋裡前,忍不住往斜對面的豪宅瞥了一眼。
在陽光映像下,那仿歐洲風格的屋宇顯得格外金碧輝煌。不知道是什麼人搬進了她從前的家呢?
聽說幾個月前就有好奇的鎮民不停向中介商打探,可對方卻說買主堅持不許對外透露他身份。
好神秘啊!該不會是某個孤僻老人,躲到這兒來隱居吧?
她隨意猜測著,卻沒太深思這問題,聳聳肩,進屋,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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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買下了這間宅邸。
十多年前,他只能在屋外徘徊遠眺,不得其門而入的宅邸,如今他支票一簽,大大方方進駐。
從前怎麼也不敢奢望走進來的豪華宅邸,如今他買來當渡假別墅,一年也許住不上幾天。
多有趣!凌非塵薄唇一揚,似笑非笑。
有時候這世界的倒錯弔詭,這世事的變化多端,真令他備覺諷刺,也以此自娛。
一個當年人人喊打的窮小子,現今搖身一變為功成名就、冷酷無情的大律師,只要手腕一翻,便可能牽動整座小鎮的命運。
他真的期待,期待鎮民們明天在活動中心見到他時,臉上的表情。
是震驚?不屑?抑或擔心害怕?不管是哪一種,肯定精采絕倫。
他笑了,啜了口勃根地紅酒,閒閒躺落沙發,看著對面牆上一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
說實在,他個人並不是太欣賞中國的水墨畫,太溫文,不夠犀利,他自認沒有那種謙沖的品味去領略其意境。
要不是看上這幅畫擁有無限的增值潛力,他不會買下它。
不過既然買了,他就預備好好削上一筆,台灣和日本分別有一個收藏家對這幅畫很感興趣,而他有把握,周旋於兩造間,最後的勝利者絕對是他。
高超的談判本領,並不是每個律師都具備,而他的委託人,最欣賞的就是他這一點。
所以當「雙城集團」的老闆吳清發在這樁遊樂園開發案遇上棘手問題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希望他能說服那些不肯讓出土地的頑固居民。
「隨便你用什麼手段都可以,總之我明年初一定要動工。」吳清發設下最後底線。
為了某種原因,他毫不猶豫地接下這案子。但因為忙別的訴訟案,他讓事務所內一向與他默契良好的莫語涵先來瞭解情況,她來了幾天,遇上曾與她有過一段情的男人,結果落荒而逃。
他承認,要求她先行前來這個小鎮是帶著點私心,因為他很想知道,她跟那個曾與她有所牽扯的男人重逢後,會是怎樣一種反應。
他在做一個小實驗。
不過,沒想到那麼尖刻倔強的語涵,面對年少時期不成熟的愛戀,也只能宣告投降,黯然逃回台北。
她的反應令他失望,卻也更堅定他回來小鎮的決心。他不會跟語涵一樣,他告訴自己,經過這麼多年,再遇到當年令他魂牽夢縈的女人,他不相信自己還會動心。
他不會的。因為他對那個女人只有厭惡,只有恨。
而且他相信,她對他,也只會是滿滿的恨。
兩個彼此憎恨的人,在重逢時,會是怎樣一個景況?他發現善於嘲弄的自己,竟然頗有興趣。
高舉酒杯,凌非塵將杯中物一仰而盡,接著站起身。
面對佔滿玄關半面牆的玻璃鏡,他挑剔地審視鏡中的形影。服貼的短髮,俊雅的五官,一身名牌休閒服,帥氣清爽。
他走出宅邸,對花團錦簇的園子視若無睹,拉開鐵門,以一種閒逸的步伐緩緩走入暮色。
夕陽西斜,將他修長的影子拉得更長,來到之前曾開車經過的籐蔓木門前,他停下來。
那時,院落裡傳出笑聲,而他立即認出是她的聲音。
沒想到她住得離他如此之近。這些年來,他從不允許自己去打聽她的近況,直到幾個月前中介商與他接觸,他才知道喬家早在多年前賣掉了房子,移民溫哥華。
他一直以為她在溫哥華,後來才輾轉聽說她又回到了小鎮,語涵回台北後,又告訴他,她有個女兒。
她結婚了?那她是跟老公、孩子一起搬回小鎮的嗎?他真懷疑,在當年他那樣毀壞她的各節後,鎮上還有哪個男人敢娶她?是哪個白癡?
他冷酷地掀了掀唇,伸手,按鈴。
沒人響應。他又按了一次,這回過沒幾秒,一道輕柔聲嗓穿過門扉--
「來了!請等一下。」
他靜立等待,沒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繃緊身子。
匆忙的腳步聲傳來,跟著,木門咿呀開啟。
怎麼一點警覺心都沒有?居然問都不問就開門了!他擰眉。
「哪一位?」她從陰影中走出來,霞光一下子染上她容顏,為那清麗的小臉增添幾許嫵媚。
他的胸膛,毫無預警地被什麼猛撞一下。
她還是這麼美……不!她甚至更美了。褪去了少女的嬌氣,如今的她,完完全全是一個成熟的婦人。
雖然只穿著簡單的白罩衫與碎花長裙,可那細緻的肌膚,那窈窕的身段,以及她全身上下隱隱約約透出的母性氣質,讓夕照下的她美得像一首古詩……
該死的!她居然還是讓他自慚形穢。
她抬眸,巧笑倩兮,「請問你是……」唇畔笑痕一斂,她眨眨眼,瞳光在一瞬間沉黯下來。
她認出了他。
他收握了手,掌心隱隱冒汗。「嗨,好久不見。」他冷淡地打招呼。
「……好久不見。」她猶豫地應答,迷惑地看著他,似乎正確定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妳沒認錯。」他嘲諷揚唇,「是我,凌非塵。」
她默然,斂下眸。
他在心底讀秒,惡意地計算她還要多久才會爆發,指責他、痛罵他,要他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滾離她的視線。
她會像個潑婦指著他鼻子尖聲叫囂嗎?雖然他很難想像從前那麼溫柔文雅的一個女孩會這麼做,不過仇恨畢竟會讓一個人顯露最壞的一面。
他等著看。
可他沒想到,他等到的,竟會是一個淺淺的、溫暖的笑容,她看著他,就像看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看一個在外漂泊多年,終於倦然歸鄉的遊子。
「歡迎回來。」她柔聲道,側身讓出一條過道,誠摯地邀請他,「要不要進來坐坐?」
他震驚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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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喝什麼?普洱茶好嗎?」
喬羽睫一面在廚房裡忙碌,一面揚聲問坐在客廳的男人。
她打開櫥櫃,拿下裝著桂花普洱的茶葉罐,又找出幾包乾果零食,裝在幾個小盤子中。
然後,在把所有東西放上托盤後,她靜靜站了一會兒。
心跳加快了嗎?呼吸不順嗎?她閉上眼,檢視自己是否有任何異狀,最後,滿意地發現一切如常。
沒事。她不禁微笑了。多年來,她曾不只一次幻想若有一天與他再重逢,她會如何面對。
她會緊張嗎?會恨他嗎?會狠狠痛罵他一頓嗎?會不會到了現在,她仍然無法原諒他當年對她所做的一切?
就在幾分鐘前,當她乍然認出他那一刻,她有了答案。
她不緊張,不恨他,情緒穩定。她已經不在乎了。
她端著托盤來到客廳,擱上茶几,玻璃壺裡的水正巧煮滾,她倒出熱水,溫了溫茶壺,打開茶葉罐。
桂花芬芳的香氣襲來,她動作忽地一頓,抬眸徵詢凌非塵意見。
「你喜歡桂花普洱嗎?」
他不語。
「男人好像都不喜歡喝這種茶耶。溫泉說過,這茶葉花香太濃了,根本顯不出茶葉的味道。」她喃喃道,又問他,「還是我泡烏龍茶給你喝?」
「……隨便。」他有些不耐,「什麼都好。」
「那就烏龍好了。」她回到廚房,找出一罐上好的凍頂鳥龍茶,沖了一壺。
凌非塵默默望著她熟練的動作。
不一會兒,茶杯裡己盛上澄黃的液體,她端起茶杯,禮貌地遞給他。「請喝。」
他默默接過。
她也為自己斟了一杯,在他對面沙發坐下。她啜了一口溫熱的茶,微笑問:「那之後你去了哪裡?」
他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沉默許久,才硬著嗓音回道:「台北。」
「一個人去嗎?」
「當然。」他冷淡地說,「我半工半讀,考上大學,畢業後考取了律師執照。」
「所以你現在是律師囉?」
他點頭。
「真了不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她讚歎。
他不敢相信地瞪著她。她在做什麼?竟然稱讚他?莫非有意諷刺?可那雙澄透的眼,看不出一絲絲揶揄或嘲弄,有的,只是完全的真誠。她真心為他的成功高興?
他捏緊茶杯,「我是雙城開發案的代表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