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梨陌
她是天殺的大笨蛋,才讓他這樣一直說下去!
深呼吸,她搖頭,伸手握住他的手。「文忠哥,你別說了。我知道了。」
「可是、可是……」
她露出保證的微笑。「文忠哥,你別再說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新羽小姐,妳、妳可以叫我走,沒關係。」他一邊用力點頭,一邊摘下眼鏡擦拭,低垂的頭顱與其說是為了要擦拭那兩片看起來已經很乾淨的玻璃鏡片,更像是要掩飾臉上的表情,顫抖的聲音帶著哽咽:「池、池姐有留一筆錢給我,我沒關係的。」
她歎氣。「文忠哥,我又不是瘋了。要是你不在,『曉夢軒』在我手裡,大概不要一個月就倒閉了。我怎麼可能會想要叫你走?」
「可、可是我是殺人犯……」
「你坐過牢了,不是嗎?」她堅定地說。「我不是那些家屬,也不是法官,對我來說,你已經為那件事贖過罪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這些了。」
鄧文忠張大了嘴。「新、新羽小姐,妳是說,我、我可以留在這裡?」
她點點頭。「當然。」
男人呆呆地望著她,似乎不敢相信她說了什麼,緊握的手指幾乎要折彎了還拿在手上的鏡架,然後才急忙伸手抹掉眼角的淚,用力點頭。「謝、謝謝妳,新羽小姐。謝謝!」
她覺得很尷尬。在她面前哭泣的男人長了她十多歲,加上到台北來以後,所有的店務都是他一步一步帶著自己上來……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讓他道謝。「文忠哥,那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你幫了我很多忙,我才擔心你會堅持要辭職呢!」
「不、不會的。」鄧文忠搖頭。「池姐收留了我,我會努力報答池姐跟新羽小姐的。」
「什麼報答的!聽起來好奇怪。」她扮鬼臉,努力用平常的語氣開口:「文忠哥,我只是你的僱主而已,又沒有跟你簽賣身契,更別說我這個沒用的老闆,懂得東西還沒有你一半多,不要這麼誇張啦……我們別說這些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打電話給玻璃行了嗎?」
男人楞楞地看著她,似乎還不能適應話題改變的速度,好不容易回過神,連忙將眼鏡掛上鼻樑,猶豫地點頭。「喔、喔。新、新羽小姐,我剛剛打電話過去,他們說明天……」
聽著鄧文忠叨絮著玻璃行那邊的回復,她心裡想的,卻是胡孟傑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關於「曉夢軒」。
……真正的價值,只取決在人的心裡。「曉夢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她緩緩抬高手,觸碰胸前那塊姑姑送給她的墜飾,深呼吸。
☆☆☆☆☆☆☆☆☆☆☆☆☆☆☆☆☆☆☆☆☆☆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常提早了一個鐘頭出門,準備到店裡等待玻璃行的人,還有……今天應該會回台灣的胡孟傑。
昨天一整天,男主角連影子都沒有出現。他有一個已經安排奸的工作,必須在那天早上飛往香港。
原本,因為那個突發狀況,他打算將機票延後,但是她堅持要他依照原訂行程,去進行他的工作。
她不希望他太過配合她,那樣……太「像」男女朋友了……儘管兩個人眼下的情況,其實連半點曖昧的餘地都沒有了。她還是不死心,繼續垂死掙扎。
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想法,那個男人只是定定看著她,意味深長地微笑,什麼話也沒有多說,非常聽話地飛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事情已經很明顯:她喜歡他,從一開始就是。陽剛味十足的外型、風趣的談吐、清晰俐落的頭腦,胡孟傑太過符合她喜歡的男性類型,也所以,自己一開始針對他的反應,才會那麼激烈。
她不想要愛上他。歎口氣,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哪裡:她……害怕。
她所知道的愛情,並不是甜美的果實。
沒有理會圍在管理員台前似乎在談論些什麼的人群,她直接往室外前進。
打開傘,正要踏出大樓門口,訝異地發現門前停了一輛救護車、兩輛警車,還有一兩台新聞SNG車。
她好奇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疑惑。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遠處,一名漂亮的女記者站在冷冽的雨幕中,盡職地面對攝影機,一本正經地敘述新聞概要。她拉長了耳朵,卻只能勉強分辨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女子……墜樓意外……正在調查……」
穿著白色制服的醫護人員抬起擔架,走向不再吵鬧的白色箱型車。遠遠地,她似乎看見一抹灰藍色從白布的邊緣洩漏出來。
被警方用黃色布條圍住的現場,有一攤沭目驚心的血跡。
死亡。
不受歡迎的記憶殘像在腦中忽而閃現,心中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驚慌,不聽使喚的恐懼幾乎要從緊縮的胃裡蹦跳出來。
鮮黃、艷紅、縞白、灰藍。救護車上的紅色燈火熄滅了。
她用力搖頭,深呼吸,告訴自己是她想太多……不會的!不可能有這種事。
但是,胸口的心臟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堅持以一種不祥的速度猛跳著。早晨太過低溫的空氣滲進衣袖、侵入肌膚,她的手腕好痛、好痛,激烈的痛楚,開始撕裂被凍到有點麻木的神智。
突然,記者的聲音在浙瀝的雨聲中變得異常清晰:「……是知名律師,曾因為廣美案名噪一時,近日因為……」
雨聲倏地轉大,再次淹沒了記者的播報。手上的傘落到地上,發出一聲細微的哀鳴。
她搖頭,嘴巴張成一個滑稽的形狀,連叫聲都發不出來,滾燙的眼淚搶在黑暗之前,滑下沒有半點溫度的臉頰。
雪君姐……雪君姐……
握住左腕,她踉蹌往後退,一個不小心,後腦用力撞上冰冷的金屬門框,眼前驀地發黑,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第七章
媽咪,今天我考了一百分耶!老師說我好棒……還有,媽咪給我帶去的便當好好吃,隔壁的周伯彥好羨慕,還想跟我交換便當來吃耶!哼,我才不要給他吃呢,誰叫他每次都故意超線!
媽咪、媽咪,妳聽我說啦……媽咪,妳為什麼在哭呢?媽咪?
……媽,妳看l看我啊……
媽,爸爸不會回來了。他、他今天晚上……要加班……媽,妳別胡思亂想。
我恨他!我恨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為什麼不能對她再好一點?
媽、媽……
血……都是血……她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出這麼多血來……
「新羽,我可以進去嗎?早上沒有告訴妳,其實我就住在轉角那一間,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
「……一個人出來住,要自己多照顧自己。都這麼大的人了,別要人家操心。」
「……看到池姐的葬禮,我好像看到自己的下場:一個獨居的老女人,孤孤單單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身邊連一個作伴的人都沒有……」
「死者是國內知名律師,曾因為廣美案名噪一時,近日因為千山集團土地取得問題,與國有財產局興訟……」
「死者是國內知名律師,曾因為廣美案名噪一時,近日因為……」
「死者是國內知名律師……」
「死者是……」
☆☆☆☆☆☆☆☆☆☆☆☆☆☆☆☆☆☆☆☆☆☆
眼睛刷地張開,濕潤的瞳孔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黑暗,驚慌迷惘的眼神,彷彿剛剛逃離惡魔的追逐。
他放低了聲音,問:「新羽,妳要水嗎?」
她楞楞地望著他,還沒有回過神,輕輕回了聲:「……好。」
站起身,他走到門口向管理員要了一杯水。還沒有轉身,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細微的喊叫,充滿了困惑和痛苦的哭泣聲音,像是負傷的小動物在獵人的陷阱中發出的淒厲哀鳴。
謝雪君,死了,他們在頂樓發現她留下的鞋子。十八層的樓高,她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的機會。
放下管理員遞給他的紙杯,他將哀泣的女孩擁進懷裡,低聲安慰:「別哭、別哭。」
懷裡的身軀不停地顫抖,喘息夾雜著淚水,哽咽無法成聲。她抓緊了他的衣襟,抬高頭,發紅的眼睛直視他,還不肯放棄最後的希望。「……君姐、雪君姐……」
他看著她,不忍看到希望的火苗在她眼中消逝。「新羽,她過世了。」
血色從那張蒼白的臉上完全退去,變成一種可怕的青白,熱淚滾滾而下,瞠大的瞳孔猶如不見底的惡夜;她張大了嘴,發出的卻只剩下破碎支離的乾嘔聲。他將她擁得更緊,強烈地察覺到她正以飛快的速度喪失體溫。
「新羽,深呼吸。」他用平穩的聲音指示,迅速將她像冰塊一樣的手握入自己的掌中摩挲。「別想別的,聽我的話,深呼吸。」
她努力掙扎著控制太過淺短的呼吸,眼淚像是再也無法停留的春日殘雪,不斷從眼眶中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