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梨陌
他楞一下。「……鄧哥,你在說什麼?」
鄧文忠畏縮地低下頭,急忙繼續手上的清潔工作。「沒、沒有……我、我、我大概是記錯了。」
看到男人的反應,他反而感到抱歉。鄧哥本來就有點神經質的個性,自己剛剛的反應,似乎是太過了。
正要開口,門上的風鈴輕輕叮噹一聲,然後,銳利的嗓音響起:「又是你。」
他抬起頭,笑著點頭。「早安,新羽。」
「新、新羽小姐,早。」
「早安,文忠哥。」女孩先向鄧文忠露出微笑,然後一個回頭,臉色一下子沉下來。「至於你,胡先生,今天光臨『曉夢軒』又有什麼貴幹?我們這裡有什麼珍稀的奇珍異寶,值得你這樣三天兩頭往這裡跑?還是,你找不到半點別的正事可做?」一邊挖苦地問道,她一邊將厚重的衣物一件件脫下,伸手接過鄧文忠遞給她的熱茶。「謝謝你,文忠哥。」
他莞爾地看著年輕女孩一口氣劈哩啪啦開完火,然後直接在櫃檯後面坐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瞪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長聲歎息。「新羽,這是妳的待客之道嗎?妳要知道,作生意的第一步,應該要懂得以客為先。」
「以客為先,那也要看是什麼樣的客人。」她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對待一個每天跑來吃喝免錢的茶點,連一毛錢都沒有花過的客人?對,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
他眨眨眼睛,只是微笑,沒有答腔。看來,他是真的很下討這個小女孩的歡心。
看到他沒有反應,女孩輕輕哼了一聲,轉向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年長男人,似乎決定把他當成空氣。「文忠哥,今天我們要從……」
他慢慢啜著手上的馨香茶水,專注地觀察著眼前兩人的互動……或者,更正確地說,他看的人其實只有一個:簡新羽,「曉夢軒」的新任主人。
從外型看,他很難將自己認識的池姐和眼前這個小丫頭聯想在一起。
和體態圓潤的池金玥不同,簡新羽大約中等身高,儘管身上還包著有些厚度的毛衣,還是看得出來是偏瘦的體型。清爽俐落的烏黑短髮服貼地包裹住缺乏血色的臉。至於五官……他發現自己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張特殊的臉。
美麗?或許吧,簡新羽無庸置疑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但是他不認為把「美麗」或是「漂亮」用在她身上是適當的形容詞。
鵝蛋臉,杏型眼睛大而明亮;眼角微微向上挑,顯得格外有神:濃而有型的俐落劍眉,配上暗示著倔強個性、有點方正的下巴,整體而言,應該是過於剛硬的五官,算下上是女性化,卻神奇地被那張紅潤的唇柔化了。
豐厚的唇,不知道是護唇膏或是剛剛茶水的功勞,和僵白的臉色不同,透著不尋常的紅艷,更襯出底下那排整齊的齒雪白瑩亮、形狀漂亮誘人,在不說話的時候,依舊保持著微翹的模樣,透著一絲無辜,太過煽情的清純,和那雙銳利眼瞳偶爾透出的強烈光芒,形成強烈的反差。
他知道她今年大概二十四、五歲,之前似乎是在中部的公家機關做事……說也奇怪,他發現自己很難想像這個總是把自己包得像團棉球,顯然非常怕冷的小丫頭坐在辦公室工作的模樣,更別說是一個捧鐵飯碗的公務員。她給人的印象太倔,個性太過強烈,不適合那種穩定卻缺乏色彩的工作模式。
「看夠了沒?」
例如,像這種口氣,就實在不像是一個坐過辦公室的人會說的話。
「抱歉,我的習慣太壞了。」他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忍不住瞪著人家瞧。」
沒有血色的臉染上淡淡的紅暈,他不確定那是因為羞怯,或是氣惱……根據這幾天來他對簡新羽的觀察,應該是後者。
果然。「你以為女孩子會因為這種話就覺得受寵若驚嗎?」她冷笑。「自戀狂!像你這種以為自己長得好看一點,就隨便說話的男人最討厭了!」
憤世嫉俗。他看著她,若無其事地笑。「喔,原來妳覺得我長得好看嗎?新羽,我真是覺得受寵若驚。」
她的臉更紅了,咬牙切齒。「胡孟傑!你這個……」
他朗聲大笑。「不鬧了不鬧了!對不起,原諒我這個無聊的傢伙吧,新羽,我只是開玩笑。而且,如果妳沒注意到,我們愛好和平的鄧哥在旁邊,已經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們兩個再吵下去,他就太可憐了。」
女孩惡狠狠地瞪著他,漂亮的臉燒成殷紅。他不動聲色,只是露出一臉懇切,故作無辜地回望向她。
……這麼火爆的脾氣,確實跟池姐有血緣關係。
掙扎許久,女孩終於繃緊了小臉,冷哼一聲,轉過頭,不再理他。
這種反應,實在是太有趣了。他愉快地想。比起剛剛那種半死不活的冷漠表情,他還是比較喜歡看到怒火中燒的小美人。即使,發火的對象,是他自己。
明白自己已經耗盡了她今天所有的耐性,正打算識趣地告辭,門口的鈴聲再度響起。
抬起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唐寶兒,她也是這間店的熟客。「唐小姐。」
穿著端莊長裙的年輕女子聽到聲音,轉頭看向他。「孟傑,你也在?我聽人家說池姐的侄女來了……」
他沒有說話,只將目光轉向站在櫃檯後面的年輕新任店主。
察覺到他的沉默,唐寶兒疑惑地跟著將目光移向櫃檯後,和鄧文忠並列在一起的陌生女孩。「……請問,妳是池姐的侄女嗎?」
女孩頷首,露出禮貌的笑容。「我是,請問您是……」
「妳好,我叫唐寶兒,常常到池姐這裡來買東西。池姐以前……」
客套的交談展開,他沒有多加留意,只是將茶杯擱在一邊,起身伸個懶腰,隨意地向站在旁邊整理陳列品的鄧文忠打個手勢示意,然後信步走出了「曉夢軒」。
冷風揚起,細碎的雨繼續下著,沒有撐傘的男人卻恍如未覺,若有所思地直往前進。
……她退縮了回去。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清楚地察覺到:她退縮了回去,縮回某個看不見的殼裡。從唐寶兒走進這間店開始。
是因為唐寶兒嗎?但是,剛到台北的她應該不認識唐寶兒才對。
那麼,是因為店裡進來了一個陌生人?他不認為那個脾氣其實很火爆的簡新羽會是一個這麼怕生的人。
然而,她的轉變是很明顯的。至少,對他來說很明顯--那個故作輕鬆的語氣、還有微微僵硬的微笑。
為什麼?濃黑的眉皺起,他覺得困惑,還有……異乎尋常的興趣。
簡新羽,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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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位於大廈八樓的住所,她打開電視,將自己拋進明艷的橘黃色沙發裡,動也不想動。
好累、好冷。她只想睡覺,可是好餓。閉上眼睛,無意識地搓揉著被長袖子遮蓋住的手腕。
下雨的時候,她的左手就特別容易酸痛。
母親去世那年,她已經十八歲了,之後家裡的伙食當然是由她這個唯一的女生負責;但是煮一頓飯,父女兩個人吃,和只煮給自己吃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個人住,她反正犯懶,就是不想進廚房,再想到吃完之後必須收拾的殘局,就更不想動了。
打個呵欠,眼皮沉沉墜下,她將腿縮起,身體蜷成一團,稍事抵抗公寓裡的低溫,沒有起身的意思。
來到台北已經一個星期。比起前一陣子那種空洞的麻木感,她不知道哪一種比較好。到台北來,要適應陌生的環境,特別是這種潮濕寒冷的天候,讓她覺得異常疲累,心情也比平常更加浮躁。
還有,新的人際關係。
她知道,繼承,就是這麼回事。她不可能期待一切都是順心如意,總會有像今天這種尷尬的場面發生。
她和金玥姑姑,其實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她七歲那年,爺爺的葬禮。另一次,是她十八歲,母親的葬禮。
然後,就沒有了。
她和金玥姑姑,沒有再見過面。直到姑姑過世,她才從父親口中驚訝地得知: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長輩,將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她一個人。
所以,每當有人很興奮地想跟她談及他們記憶裡親切熱情的「池姐」時,她都只能微笑,沉默而尷尬地微笑。
關於金玥姑姑,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是父親的長姊,從小被送給別人家養--那個貧困又沒有生育計畫的年代,為了養育唯一的兒子,爺爺一共送掉四個女兒,只最大的女兒回來為他燒最後一炷香--嫁過兩次,十多年前守寡之後,開始經營古董文玩生意。
曉夢軒,是她養育了十多年的重要孩子。
緊握住胸前的墜飾,她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金玥姑姑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託給她這個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