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典心
楔子
秋高氣爽,龍門客棧裡的那棵銀杏樹卻病了。
龍卿卿也病了,她比銀杏樹病得更早、更久,也更深,艷麗的容貌,因為久病而消瘦,群醫束手無策。
她坐在庭院裡,庭院裡的寧靜,更顯得外頭的樓房處喧嘩吵鬧。
枯葉悠悠飄落,落在一個髮色灰白的男人肩上。他挾著烏沉木造的算盤,手中端著湯藥,步履沉穩的走來。
「夫人,該用藥了。」
「擱著吧!」她笑了笑,並不去接藥,知道喝得再多,也治不了她的病。
男人恭敬的點頭,把藥碗擱下,轉身欲走,卻被喚住。
「等等,我有話要問你。」
他依言停步,回身垂手等候。
龍卿卿走到銀杏樹下,回眸一笑。雖然年近四十,又病痛纏身,她仍是絕代風姿,美得驚人。
「你是你爹在一場廚藝比試中輸給我的。」她望著他,四周落葉繽紛。「當初,他說,你從此就隨得我任意使喚。我要問你,你爹當初的承諾,現在還算不算話。」
「當然算。」
「好。」她瞧著翩翩翻落的銀杏葉,話鋒一轉,緩緩說道:「這些年來,你不但替龍家打點內外,還得分神照顧無雙,實在是辛苦你了。」從他那逐年斑白的發,就不難看出,照顧龍家的那位姑娘,是多麼艱苦的事情。
龍卿卿拈著一片落葉。「無雙性格刁蠻,日後只怕會惹出事端,我得先替她打算。」
男人垂斂眉目,雙手緩緩收緊,握得烏木算盤嘎嘎作響,隨時都要碎裂。他不動聲色,眉角的青筋卻隱隱抽動,似乎在一瞬間,又白了幾百根的頭髮。
「別擔心,我不是要你娶她。」龍卿卿看在眼裡,彎唇又笑。「只是,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實在放心不下。」
「夫人儘管吩咐。」只要別逼他娶龍無雙,他什麼都願意!
「我希望你答應,在她出嫁之前,妥善的照顧她,她要你作什麼,你就得作什麼,沒有第二句話。」她注視著他,一字一句的問。「行不行?」
男人毫不遲疑。
「行。」
龍卿卿寬慰的一笑,擱下心頭重擔。她早已知道,這個男人是一諾千金,一旦開口允諾,就絕不會反悔。
「那我就放心了。」她揮揮衣袖,示意他退下,眉宇間透著倦累。「好了,你去前頭忙吧,我要在這裡歇一會兒。」
男人拱手為禮,扛著肩上的無形重擔,步履沉重的退出庭院。
而後,秋意愈深,龍卿卿的病就更重。
那棵銀杏樹在隆冬時節枯死,隔不到三日,龍卿卿也過世了。這間名聲響遍大江南北、宴請過無數達官貴人的龍門客棧,從此由年方二十的龍無雙繼承。
宮清颺也開始為他的承諾,付出慘烈的代價。
第一章
唐家醬料天下香,當家盼女欲成狂,
男兒生到一十八,盼得一女唐十九。
唐十九啊唐十九,長大成了虎姑婆,
溫柔婉約都沒有,只有棍棒加拳頭。
就算嬌容美如玉,金山銀山當嫁妝,
娶妻莫娶唐十九,否則有錢命沒有!
清脆童稚的歌聲,在街頭巷尾飄揚,孩童們聚集街旁,朝著一戶厚門高牆的富貴人家,唱著京城裡人人耳熟能詳的童謠,每唱個幾遍,就嘻笑成一團。
歌聲伴隨著微風,飄進唐家內院,屋裡的僕人們聽著歌詞,個個都嘴角抖顫,忍著不敢放聲大笑。
倒是總管聽不下去,氣呼呼的衝出來,雙手胡亂揮舞,急著要驅散那群孩童。
「去去去,全都到別處去,小心我家小姐回來,逮著了你們,一人賞一棍子。」他探手就抓,想逮幾個來好好警告,無奈這些娃兒,個個靈活得像猴子,繞著他左閃右躲,玩起官兵抓強盜。
「啦啦啦,抓不到、抓不到!」
「來啊,來抓我啊!」
「你跑快點啊,我在這裡等你啊!」
小孩子嘻皮笑臉的挑釁,繞得他昏頭轉向、眼冒金星,沒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只能杵在牆邊直喘氣,累得無力再追。
孩子們更樂,嘴上唱得更大聲了。
唐家醬料天下香,當家盼女欲成狂,
男兒生到一十八,盼得一個唐十九。
唐十九啊唐十九,長大成了虎姑婆……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夾雜在歌聲之中,小孩子們聽見馬蹄聲,嘴上的歌聲一個接一個的斷了,小腦袋瓜子全都轉了方向,望向街道的另一端。
只見黑馬疾馳如風,蹄聲轟震如雷,一匹黑馬撒蹄飛奔,朝唐家大門逼近,速度快如流星,轉眼已來到幾丈之外。
馬背上的騎士,一身黑色的窄袖勁裝,緄著紅緞的邊。因為快馬疾行,絲薄的衣料獵獵作響,全都緊貼在身上,將曼妙誘人的身段展露無遺。
那群頑皮的孩子們,瞧見馬背上的年輕女子,像是見著猛獸的小動物,紛紛發出怪叫聲,驚慌的開始拔足狂奔。
「啊,虎姑婆回來了!」
「快跑快跑!」
「哇啊,救命啊!」
「快啊,被逮著了,就要挨棍子了!」
小孩們驚叫連連,躲的躲、逃的逃,丟下喘氣不已的總管,全都跑得不見人影。
黑馬狂奔,直抵唐家大門前,在衝撞進門的前一瞬間,女子低喝一聲,雙手急扯韁繩,疾馳中的駿馬,竟被她一扯而停。
馬兒昂首嘶鳴,雙蹄懸空亂踢,在落地的同時,她也矯健的翻身下馬,站上唐家門前的石階。
嚇得孩子們一哄而散的女子,並不是青面獠牙的母夜叉,相反的,她秀眉大眼,輪廓深美,艷麗之中透著英氣,是個美艷的美人兒。一枚烏玉發環,套住光滑如緞的發,紮成一束長長的辮子,俐落的甩在背後。
見著站在門口的總管,唐十九紅唇一張,劈頭就問。
「我爹呢?」
「老爺他、他——」總管還喘不過氣來。
「他怎麼了?」她秀眼圓瞪,神色不耐,反手從馬鞍旁抽下一根齊眉高的玄色木棹。
總管嚇得連退數步,深怕那根木棹,就要當頭打下。這麼一嚇,他出氣多、入氣少,喘得更厲害,根本無法說話,只能顫抖的伸出手,往門裡頭指去。
唐十九抓起隨身的玄色木棹,舉步就往自家內院沖。奴僕們都曉得她的脾氣,瞧見她拔山倒樹似的驚人氣勢,全都自動閃邊,貼緊牆壁站好,就怕礙著她的路,會被她一腳踢進荷花池裡。
髮辮飛揚,修長的身影閃入內院,直奔爹爹居住的主屋,來到門前,她毫不猶豫的舉腳就踹。
砰的一聲,門扉重重撞上牆壁,當場半毀。
「爹!」她焦急的大喊。
「那個——你爹在裡頭歇息!」
賽華陀嚅聲回答,心裡暗暗慶幸,還好自個兒有先見之明,挑了個離門最遠的位置坐著,否則讓十九這麼驚天動地的一踹,他非得連人帶門,一塊兒被撞去貼牆不可。
「我爹爹怎麼了?」她大步跨到桌旁,雙手緊握,明眸裡盈滿急切。
時序入夏,近日的氣候正適合釀醬,她正在城外的醬場裡,指揮著釀醬師傅們下料釀醬,把炒碎的大麥倒進樽桶,卻有人急急忙忙的趕來通報,說爹爹在青龍湖畔昏倒,她立刻跳上駿馬,急如星火的趕回來。
「呃,他病了!」賽華陀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雙眼低垂,迴避著她的視線。
「病了?他出門前還拿著刀,嚷著要去跟老友比試,怎麼會突然就病了?」唐十九難以置信的說道,不敢相信身子硬朗的爹爹,居然會說病就病。
賽華陀打開藥箱,整理名貴草藥,還是不敢看她。「他、他那是心病,心病還得心藥來醫。」
話還沒說完,只見眼前一花,珠簾劇烈晃動,唐十九已經掀簾闖了進去。
「爹!」她衝到床邊,粗暴的抓起錦被,唰的一聲就扯開來,整件扔到床下去。
鋪著香軟錦褥的床上,臥著一個清瞿俊朗的中年男人。他臉色灰白,雙眼緊閉,一手還摀著胸口,嘴裡不時發出呻吟,彷彿已經病入膏肓。
「你今早出門,要去跟那些叔叔伯伯們見面時,不是好好的嗎?」瞧見爹爹神情痛苦,她把木棹一扔,急忙在床邊坐下,心裡不但焦急,也納悶得緊。
今兒個晴空萬里,爹爹早上找了三五好友,相約在青龍湖畔鬥酒比武,說什麼絕對要大醉而歸,才隔了幾個時辰,卻傳來他病倒的消息。該不是酒喝多了,所以喝出問題了吧?
「別再提那些老傢伙,我要跟他們絕交!」唐威猛地睜開眼睛,一想起那群老友們,就恨得牙癢癢的。
「為什麼?」
提到這件事情,他就覺得一陣心痛。「那些老傢伙,今兒個居然全都抱著孫女來跟我炫耀!」
唐十九翻翻白眼。
「那又如何?你有孫子啊!還多到你連名字都記不得。」
她的十八個哥哥,只要有娶嬌妻的,就盡職的增產報國,像是在比賽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生,生了一大堆,努力給爹爹添孫子。
「但是,我沒有孫女啊!」唐威委屈的大叫,雙手捧著心口,眼睛裡居然還閃爍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