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凌淑芬
在哪裡?那個人在哪裡?清泉村在哪裡?她此刻人在哪裡?
她為什麼不等大漢來接她?為什麼不接受李先生送她回村裡的好意?為什麼如此仗勢山上不會有壞人?
如果她生了什麼三長兩短,有哪些人會為她感到悲傷?
「啊--」她猛然收住勢子。
嬌軀晃了一晃,堪堪在一個一公尺見方的凹洞邊緣煞住。
她驚出一身冷汗,腳一軟,再也站不穩。
地洞是不深,然而在狂奔的狀態下跌下去也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已經跑進林子裡來,看不見成形的路面了。
深林前方閃著隱隱的光亮。那是什麼?是好人還是壞人?應該接近還是遠離?
她惶然無措,抬頭望天色,樹林越來越濃密,天空都遮去了大半。月亮呢?月亮何時掉到她的左後方去了?那清泉村又在哪個方向?
右邊又有個奇怪的影子掠過去。
她大吃一驚,跳起來繞過地坑,拔足飛奔。
冷不防,一隻長臂從莫名其妙的方位伸出來抓住她。
「哇--」梁千絮放聲尖叫。
「冷靜一點……該死,不要踢了!梁、千、絮!」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喝。
她整個人被提高到半空中,熟悉的俊朗眉目映入她眸心--安可仰。
他的長發狂野飄散,汗與青草的氣味竄入她鼻中,此時此刻,卻再不會有任何香水比這個令人安心的味道好聞。
所有恐慌在一瞬間蒸發。
她安全了。
梁千絮全身發軟,癱進他懷裡。
「三更半夜的,妳一個人在樹林裡瞎闖什麼?」
解脫的鼻酸感太強烈,她一時無法回答。
望著她發紅的眼眶,安可仰又想笑又同情。無論她撞見了何等事,現下絕對是嚇到不行了。
「來吧,我的營地在前面。」
梁千絮任他半擁半夾地協助自己前進。現下若沒有任何物體讓她偎住,她形同半癱瘓的腳可能無法發揮功用。
原來方才隱約的亮光便是他的營火。
他的營地很簡單,一堆火與一個已經架好的圓頂帳篷。火堆旁散放著一些野炊道具,以及一個登山背包。
安可仰讓她在營火旁坐下來,重新丟幾塊木頭進去。他拿起一隻鐵鍋,裝了礦泉水架到火堆上,再從登山背包裡摸出一個小盒子,舀出兩小匙粉末狀的東西投入水中。水燒沸之後,以鋼杯盛了小半杯給她。
她怔忡地望著他忙,心神無法歸位。
「快喝。」安可仰低沉催促道。
「這是什麼?」她低聲問,接過來啜飲兩口。
「磨成粉末的『紫貝齒』,可以定心安神。」安可仰在她身旁坐下,摸出一塊行軍糧啃了起來。「這麼晚了,妳跑到後山來做什麼?」
她的眉毛眼睛嘴角全都垮下來,威風盡失。
「李家的小孩發高燒,晚上緊急打電話過來求援,所以我過去看一看……」對了,她的醫療包掉到哪裡去了?
「在山頂闢地種菜的那個李家?我前幾次勘查地形的時候見過他們,挺不錯的一對夫婦,雖然有些孤僻。大漢怎麼讓妳一個人走夜路上去?」他再丟一塊木頭進火堆裡。
李家的房子不難找,順著後山的小徑岔路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步行過去大約四十分鐘。
「去程是大漢載我過去的,我看診到一半,村長臨時打手機叫他回去,說陳家夫婦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漢叔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叫他先回去沒關係,我認得路,可以自已走回村子裡。」她吸吸鼻子。「我怎麼知道看完診會如此之晚?」
「為何不叫李先生送妳回去?他有一部老當益壯的機車,我還問他借過。」
「他是提議了啊……」
「然後?」安可仰從火堆旁的背包掏出一顆蘋果扔給她。
「然後……我就很客氣的說:『沒關係,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然放生病的孩子和令夫人待在家裡,你一定也很擔心。』我只是說客套話嘛!誰知道他竟然接了一句:『好,好,那就不送了。』」梁千絮越想越委屈。
咳咳咳咳咳咳--安可仰劇烈地咳了起來。
「你在笑!」她柳眉倒豎。
「沒有,沒有,我只是嗆岔了氣!」安可仰連忙搶過一罐礦泉水,用力灌了一口。
「嗆死你最好!」她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老天!她真是最佳娛樂!他努力憋住氣,直到自己能平穩地說話為止。
「妳怎麼不打電話叫大漢上山接妳呢?」
「我想才幾十分鐘的腳程而已,山上又很安全,即使是走夜路應該也不會出事,怎麼知道定到一半會有人跟蹤我?」想到驚嚇處,她抽抽嗒嗒哭起來。
平時見慣了她一面老教頭的模樣,現下看她如落難老鼠一般,還真讓人……不得不心軟。
他歎口氣,將她拉進懷裡,一下下撫著她的背心。
「我在這裡紮營三天,除了白天偶爾有附近的山民上山采野菜、抓野兔之外,平時很少有人的,妳一定看錯了。」
「有啦,一定有!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下遠一下近的,好可怕!」梁千絮抓起他的襯衫一角擤了擤鼻子。
「好吧,今天晚上妳先睡在這裡,明天一早我再送妳下山。」安可仰微微一笑。
「你笑什麼?看見我落難你很高興嗎?」
「沒有,我心中只有對妳的滿腔愛戴與熱烈尊敬。」然而,掛在他嘴角的那道可疑弧線,讓他的保證半點可信度也無。
她回身望一下周圍。
帳篷只有一個,而且是單人帳,以他的體型,這種小空間應該稱不上舒服,梁千絮很懷疑他們兩人要如何分享床位。
突然,現實劈進她腦海。他們兩人即將在杳無人跡的地方共處一夜了!……慢著,連他們現在的姿勢都很曖昧,她何時坐進他的懷裡的?
她陡然彈起來。「我……我想這裡離清泉村應該不遠了,如……如果不麻煩的話,還是請你直接送我回家好了。」
安可仰仍然坐在原位,長髮散亂在寬厚的肩膀上,火光讓他的五官時而鮮明,時而隱約。
「小姐,妳已經闖進樹林深處了,現在要再走回大馬路上,起碼要花一個小時,從大馬路上再回到清泉村,要再花另外一個四十分鐘,而現在已經午夜十二點了。我說,跟我擠一個晚上不會出事的,我保證我會克制自己半夜別跳到妳身上。」放鬆的他猶如一隻甫從叢林裡巡狩歸來的獅子,慵懶性感得不可思議。
他似笑非笑的神氣,讓梁千絮的心臟不由自主加快。她的秀頰煞紅,原就靈動的眸心裡襯著火光,顯現出躍動的星影。
「好吧,那我們如何分配床位?」她清清喉嚨。
她已經是個三十歲的女人了,不巧還是個醫生,人體的各種奧妙,或要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是敢亂來,她……她……她好像也拿他無可奈何。
啊,討厭!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梁千絮拚命搧自己發熱的容頰。
「帳篷只有一個,我只好委屈一點……」安可仰慢慢開口。
聽見他如此有紳士風度,梁千絮鬆了口氣。
他接著說完:「就由我睡帳篷,而妳當然睡在我的身上!」
梁千絮,妳是第一天認識這男人的死相嗎?。
當安可仰因為她的橫眉豎目又轉過去抖動背心時,梁千絮咬牙切齒,四處搜尋一樣可以狠狠戳進他背心的武器。
啪嚓。林間突然傳出一個幽微但清晰的異響。
她悚然一驚。「你聽見沒有?」
才一秒鐘的區別,在她眼前這堵放鬆的背突地緊繃,每根肌肉線條同時拉緊,連他的發也像是要張揚地舞動起來。
「可能是松鼠。」
「松鼠?」梁千絮近乎著迷地望著他週身氛圍的轉變。
「我去林子裡看看。」他欠了欠身站起來。
她霎時醒過來,「我跟你去!」
開玩笑,她才不要一個人被留在營地裡。
火光只照亮他的半張臉,那雙嚴苛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打開手電筒,朝樹林深處投射而去。
林間仍然寂寂。
「應該是小動物吧!不理牠!」他斂去所有嚴峻,輕鬆地走向帳篷,拿出一個寶藍色睡袋。
「如果是熊怎麼辦?牠會不會半夜衝出來把我們全吃掉?」她又著了慌。
「這一帶沒有熊出沒。」他很想笑出來。
「你怎麼知道?這裡是深山!山裡一定有熊,這是定理。」
「哪一門子的定理?」他納悶地問。
「……電影都這麼演的。如果主角在森林裡迷路,一定會遇到熊;如果掉到河裡,前面一定有瀑布;如果在城市裡落難,街角一定會衝出一輛車子把其中一個人撞倒。」梁千絮囁嚅地說。
他老是轉過身去、背心抖個不停的畫面越來越礙眼了。她想。
安可仰又花了點時間,深呼吸幾下,才神色如常地轉回來面對她。
「帳篷給妳用,睡袋歸我的,我拿一件薄外套給妳蓋。」
梁千絮嘟囔兩句,鑽進帳子裡生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