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幸荷
「這樣啊……」流光若有所思的,看他的眼裡依舊有懷疑。「可是,兩千兩,很多錢。」
「是不少啊,所以你更應該努力地為宛在軒工作,就當作是--報答我的恩情。而且我還收留了你,任你在衛府裡是包吃包睡又包住,每個月依舊付你薪俸!這麼好的差事哪裡找?」這麼好的老闆哪裡找!
專注地凝視他的眼神,想要確定他沒在口是心非。「我懂,就像花二娘當初收留我,讓我在蜜玉園工作那樣?」
「蜜玉園那老鴇?拿我跟她比?真不知道你良心在哪裡!」衛尋英忍不住吼她,可見她臉蛋一皺,露出那種好像小時候被他嚇到時的表情,他雖然恨得咬牙,卻仍勉為其難地收斂起自己的火冒三丈。
衛尋英撇過臉去,手抱著胸,老大不高興地澄清。「你這蠢蛋,一個老鴇收留無家可歸的小姑娘會安什麼好心眼?我跟她不一樣,付那兩千兩只是幫你解圍,讓你從此以後不用再跟蜜玉園有任何牽扯;也沒叫你還錢,只是想拜託你幫我個忙,別讓宛在軒被元福樓打垮,讓李子遙稱心如意,僅此而已!」他轉過臉來,俊白的臉上仍隱約可見火氣未消,表情卻頗為嚴肅。「況且你在衛府是自由身,沒有什麼賣身契。你高興要走隨時能走,我不可能像花二娘那樣把你再賣給別人!」
流光聽言,不禁一愣。他收留她,一樣有所求,可聽他說的,卻又好像能隨她意願任她選擇去留?那麼,他和那個人,是不一樣的吧?
「喂,該我問問題了。」衛尋英打斷了她的沉思。「既然你提到了蜜玉園,我實在很好奇,你怎麼會躲在蜜玉園的廚房裡當廚娘?不但裝瘋賣傻,還裝跛腳!幹嘛把自己搞得那麼狼狽?」
「因為我……想回蘇州,可是沒錢。那天……餓極了,受不住,昏在路邊,花二娘撿了我回蜜玉園……」流光斷斷續續地答著,像是在努力回想,偏又想得很慢。「醒來,才知道是妓院……我想走,可碧水姐留我,我就住下了……碧水姐,是個好人。」
衛尋英覺得自己的耐性被她磨得大有進步,勉強聽完了她這段拖拖拉拉的解釋,他竟然還能心平氣和地跟她說話。「那好好的幹嘛裝成腦袋有問題的跛子?」
流光偏頭思索,微微皺眉。「姊姊說……如果是又瘋又傻、又醜又跛的,就沒人會喜歡、沒人想靠近……或是像整天咳嗽的癆病鬼兒、挑糞的漢子那樣,又髒又臭的,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不喜歡髒、也討厭臭味,只好……裝傻裝跛,果然花二娘就嫌棄我了,要我在廚房幫忙,不准到前頭去。」
衛尋英像是豁然開朗,瞪著流光的眼裡有些不可思議的讚賞。「原來如此,好個在妓院求自保的高招,沒想到你頭腦那麼遲鈍也想得出來啊?而且說真的,你說話老是慢吞吞的,動作也慢人半拍,看起來就很傻,不用裝也像。」
流光抬眼看他,分辨著這句話是褒是貶?
「不過可惜,你的計謀被李子遙那傢伙給搞砸了,愛好病女之風都是他帶動的,虧他搞得出來,真是空前絕後!」衛尋英不屑地哼了聲,卻又突然想到。「不過要不是因為他四處找尋病姑娘找上了蜜玉園,可能我一輩子再也遇不到你。這麼算起來,我竟然要感謝李子遙才對……喂,你是不是真的很冷啊?我已經沒有衣服能再脫給你穿了,要不要回房去啦?」
這人,好像很需要她的樣子。雖然他老是愛吼她,吼完又自己忐忑不安起來,真是個矛盾的人。流光盯著他輪廓優美的臉,此時正毫不掩飾地展露著他最真實的情緒,是失而復得的喜悅,是不得不感謝某人的無奈,是擔心她著涼的惱火……
「雖然常常生氣……不好,可總比整天戴著一副面具,皮笑肉不笑的虛情假意好……藏起了情緒,能討好別人,卻會悶壞自己。」
「啊?」面對流光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來的一段話,衛尋英微怔,/心中又是一動,他想到了那天在他臉上扯出了個扭曲笑臉的纖纖素指……「你--你都--看得出來?」
流光的黑眸裡映著他的桃花眼,認真地點頭。
「怎麼可能!我掩飾得那麼好,向來無人能看穿我此時到底是喜是怒。若不是這臉上功夫做得好,你以為我是怎麼能同時討好官、討好民,怎麼能讓宛在軒天下第一?」惱羞成怒,衛尋英轉身不看她那雙幾乎看透他心思的幽深黑眸。
「可是……你的親人,都看得出來。他們,都心疼你。」
心疼?這麼露骨的表達?衛尋英俊白的臉上不禁微微發紅。「胡說!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半個親人。娘老早就不在了,爹在我買回宛在軒前兩年也病故了。大夫說他酒喝太多,救不了,他甚至沒能看我重振宛在軒!」
「你爹娘……」流光慢慢伸手,指向夜空上皎皎朗列的幾點繁星。「都在天上看著你,就像我爹我娘……和姊姊一樣,始終看著我。」
衛尋英聽了:心中愕然。難道任大嬸和她姊姊--
「而且,你還有王老總管、雲娘……李爺、韓爺他們,他們也是你的親人,都很關心你、心疼你。」流光慢吞吞地數著人頭。「還有我,我也是。」
什麼?衛尋英心跳亂了數拍,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咳咳!你說什麼?」
抬起蒼白的臉,睜著深黑的眸,流光說得倒很大方。「我說,我啊,也是你的親人……我也關心你,也心疼你。」
衛尋英瞪著她,深深吸口氣,轉開臉,又忍不住轉回去與她四目相對。
她為什麼跟他說這樣的話?從那年離開他,到忘記他,到再遇見他,到又想起了他,如今她跟他講話時還得站得遠遠的,還那麼害怕他的觸碰,她怎麼能說這樣的話?而親人,是多深遠的涵義,可以是父女、可以是兄妹、可以是夫妻……
難道她記得?記得那個十年前答應嫁他的約定?
流光不敢移開目光,因為衛尋英似乎也沒打算停止這樣兩兩相望的局面。他現在在想什麼呢?溫柔刻劃出來的五官此時表露著複雜的情緒,是矛盾的懷疑,是深深的期望,是努力克制著的羞赧……
「流光--」
「嗯?」他還好吧?他臉上的紅暈已經蔓延到脖子上,很像在發燒呢……
「你--」不行,他說不出口……不行,他一定要問!就算放下他堂堂雄偉大男人的尊嚴:「你--你記得--你小時候說過--願意--願意嫁我嗎?」
流光偏頭,想了好久。那晚的夢境跳進腦海,又軟又甜的……她眸光一閃,蒼白的臉上忽然生起了難得的暈紅。「嗯……記得。」
「你記得?你真的記得?」衛尋英心跳快得好像快從他嘴裡進出來了。他的衣袖裡藏著她前幾天還給他的蝴蝶扣,伸手緊緊抓著,好想把它重新掛在她脖子上,正式向她宣佈蝴蝶扣的含意,再次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你答應過,長大後就嫁我,我可都沒忘……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蘇州實現承諾,一等就是十年。如今好不容易你終於回來了,我想--咱們是不是該--」
流光盯著語塞羞煞說不下去的他,沉默了許久,卻搖搖頭。「不能。」
不能?不能嫁他?她反悔了?衛尋英胸口一緊,困難地問:「為什麼?」
流光沒說話,只是搖頭。
「是不是,你不再喜歡我了?」聲音好輕,衛尋英忽然有些懂。人是會變的,她小時候說喜歡他,不代表過了十年還是一樣喜歡他。從她當年決定離開蘇州那天起,他就該懂的,只有他才會笨到這樣死腦筋地等她十年、想她十年……
流光仔細看著衛尋英臉上表情的轉變,那股甜味又湧上了心頭,跟她的心情混成一種很奇異的滋味。「我只是……不能,不敢……我--會怕。」
衛尋英抬眼看她,心中猜疑更深。會怕?怕什麼?他嗎?她不怕家中女僕,不怕雲娘,卻不敢靠近宛在軒那一群夥計跟廚子,也不敢靠近他。誰都能看出她對男人有著異常的恐懼,到底是為什麼?相隔十年,她變得封閉、處處防人,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她這麼不信任男人?難道--她曾經遭逢不幸?曾遭人侵犯?
思及此,胸口再度緊縮,衛尋英只覺得呼吸困難。
過去種種,她像是刻意逼自己忘記,怕想起什麼不願看到的畫面,她總是與人維持十步遠的距離,對男人避之唯恐不及,一步也不敢靠近--從這些跡象看來,他的推論八成沒錯……太可恨!如果讓他知道當初傷害她的人渣是誰,他絕對饒不了他!衛尋英咬牙,渾沌思緒中卻忽然出現了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