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染香群
一個白衣男子無聲無息的走到他們面前,小小的山路讓馬車和搶匪塞滿了,居然沒有可以錯身的地方。
只見他散發未冠,戴著頂斗笠,帽簷壓得低低的,這伙匪人打量著他,「喂,我們攔路搶劫,你沒看到?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我沒有值錢的東西。」男子淡漠的說,「借過。」
「沒值錢的東西就把命留下!」匪人說完便衝上前去。
麗萍心知不妙,「小夏小秋!快!」
等她們下了馬車,不禁傻眼。
五六名大漢都躺在地上,面色如霜,不斷的蜷縮顫抖,那男子的斗笠棄在地上,露出一張皎潔妖艷的臉孔。
像是雪捏成的娃娃……精緻絕倫的面容除了眉毛和瞳孔外,幾乎都是雪白的,連嘴唇都褪成淡淡的櫻色;漆黑的長髮幾乎委地,穿著素白的袍子,即使知道他是男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會怦然心動吧?只是那雙眼睛,那雙絕艷的眼睛,卻也如同冰鑄的一般,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感情,一觸及他的眼神,就讓人打從心底發寒。
像是可以吞沒一切的空虛冰冷,宛如沒有感情的猛獸盯著獵物的眼神。
小夏和小秋害怕的抱成一團,只有麗萍敢直視著這個宛如霜雪精靈的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居然……居然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彎腰撿起斗笠,晃了兩晃,昏了過去。
麗萍衝上前去扶住他,踉蹌了一下,觸手只覺霜冷,一探他的脈息,更吃了一驚。
這人……是怎樣活到今天的?她身為醫家女,自幼耳濡目染,性酷好讀書,除了怕見血實際經驗遠不如三妹鬼醫,若論醫學是可以跟鬼醫麗郭比肩的。
這脈息寒氣根深蒂固,彷彿與生俱來。她熟讀醫書,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紊亂自殘的內力。
「小夏、小秋,把這位公子扶進馬車裡。」她吩咐著,又蹲身去看匪人的傷勢。
這是寒掌。果然是這位公子擊傷的,其掌雖險卻淺,乍看很駭人,一探脈象卻只是暫時的寒氣入侵,幾顆天仙丸,這些匪人個把時辰就能動了。
是刻意的手下留情,還是這位公子無力傷人?看公子沉重的內傷,恐是後者。
看麗萍忙著醫治眾人,已將人扶進馬車的小秋嘟著嘴道:「二公子,妳也忒好心了!這些是土匪強盜欸!管他們去死的,還浪費這麼好的藥!我一點都不想救……」
小夏憂心的接著說:「二公子,你救這些匪人也算了,車裡的那個……」她害怕的回頭看,「公子呵,他的武功連小婢都害怕的。若是他存歹意,我跟沒用的小秋連當小菜都不夠的!你這慈心得改改,別什麼都往家裡撿。貓呀狗呀也就算了,眼下撿隻老虎……」
「什麼沒用的小秋?!」小秋抗議了,「妳又比我武功高多少?四小姐說,我比你有慧根呢……」
「天天貪著聽說書偷懶不練武,慧根再好有個屁用!」小夏嗤之以鼻。
「好了,這樣也吵!小夏,照妳說,該怎麼辦?就扔下他不管?」麗萍揩了揩汗,「他身負重傷,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呢!若是沒遇到,倒也就罷了,既然遇上了即是有緣,怎可不管?眾生平等,醫家豈有漠視之理?」
「二公子,妳現不是先生,是老師!跟醫家又有啥關係?」小夏不服氣的爭辯。她怕呀,她實在害怕那個人的眼睛。
「我是醫家子。」麗萍心平氣和的治完最後一個匪人,心慈的要馬伕把不能動彈的這群土匪拖到樹蔭下,「身為醫家人,我只是選了另一條不一樣的醫途而已。」
小夏皺緊眉,硬著頭皮上了馬車。饒是這樣害怕,她還是緊緊的依在麗萍身邊,警戒的看著昏迷中的雪公子。
她很明白,二小姐這種該死的心慈是沒救了。小夏的娘當年服侍過林夫人,常常流著眼淚說二小姐最像亡母。
她們和二小姐朝夕相處,怎麼會不明白?傷貓傷狗就這樣撿了滿院子,連路邊的乞丐生了病,都會磕頭求「萍蹤先生」醫治。大半的束修不是拿去濟貧,就是施藥。怕打擾到書院其它人,赫赫有名的講經先生,偏偏住到最偏遠最小最破舊的院落裡,就貪圖有個後門,替窮苦人家看病方便些。
二小姐常說:「治病只能治一身、救一家,治國才能救天下。」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她竭盡心力教導這群又笨又蠢的學生,苦口婆心,好不容易學生有點出息,贏來個「士大夫之師」的美名。
結果呢?這些蠢學生狀元都考上了,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全當天大的事寫信來問,忙得跟陀螺一樣的二小姐還得燈下一封封慎重的看過,一封封的回……
領朝廷薪餉卻要老師賣命籌劃?什麼勞什子朝廷命官啊?
二小姐身體本來就不紮實,這麼奔波勞累,可又更讓人心疼了。
小夏和小秋對望了一眼,明白對方想些什麼,深深的歎口氣。
「二公子就是這樣……」小秋的語氣有點幽怨,卻也覺得驕傲。
哪個男人可以這樣心慈又堅毅,以天下蒼生為己念,讓人覺得在他身邊值得驕傲的?除了她們女扮男裝的二公子,可還有誰?
「為什麼是二小姐不是二公子呢?」小夏哀怨的嚷出來,「二公子,人家不管啦!反正妳不會有娘子,小夏給妳當偏房……」
「我是姑娘。」麗萍無奈的回答。
「二公子是我的!」小秋一把抱住麗萍的胳臂,只差沒有汪汪叫,「走開走開,不要跟我搶!」
「……我是妳們的二小姐。」麗萍更無奈了,被小秋扯得一偏。
「我是偏房欸!妳頂多只是小妾而已!再說,我是妳姊姊,妳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小夏抱住麗萍另一邊的胳臂,對著小秋齜牙咧嘴。
「……我是女的。」麗萍被小夏拉得一偏,但仍努力聲明,「妳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啊?我是女的。不要說娘子了,當然也不會有偏房跟小妾啊,妳們別鬧了……」
「不要提醒我們這麼殘酷的事實啦!」
小夏小秋異口同聲的喊出來,哇的一起哭聲震天。
麗萍很想塞住耳朵,但是兩隻胳臂都被拽住了。她悲慘的看著昏迷不醒的雪公子,突然好羨慕他。
唉,這個時候,她也好想昏迷不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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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日遠,金陵夢迷。
秦淮河蕩漾著歌女的醉人歌聲,卻也有著學子朗朗勤學的誦書聲。
換了馬車,隨江而下,等船到了金陵,正是最迷人的黃昏,蕩漾的金光遍撒江面,波光粼粼。麗萍在船艙裡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每次回到金陵,她都有種回家的感覺。
「這是哪?」動人卻清冷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回眸,一路昏迷的雪公子終於醒了。
「先別動。」麗萍趕緊按住他,「你氣太虛了,需要靜養。」
「我陰氣還虛嗎?」他冷冷的一笑,想將麗萍的手隔開,卻發現自己居然連這樣的力氣都沒有。他會慢慢衰竭而死嗎?既然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為什麼還死不了?
「你陰氣太盛而陽氣過虛。」麗萍將熱在小爐裡的藥湯倒出來,「正好火候夠了,先吃個藥吧!」
雪公子將臉別開,「多管閒事。我就是要找個乾淨地方死的,妳以為妳救了我……」他突然頓住話,直直的望著麗萍。
麗萍雖不解,還是心平氣和的直視他的眼睛。
「妳是『銀鹿書院』的萍蹤先生。」雪公子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笑,卻讓他驚人的美貌燦爛起來,「而且,妳是神醫林雙無的二女兒,林麗萍。」
麗萍臉上的血色幾乎全褪去了。他是誰?為什麼知道自己的秘密?
雪公子偏著絕麗的眼睛看她,姿態懶洋洋而妖媚,「妳省事點,把藥倒了吧!我早點死,妳的秘密就沒人知道。」他湊近一點,像是耳語一般在麗萍耳邊低語,「若是留著我,我一定會把妳的秘密說出去的。」
麗萍看了他一眼,平靜的端起藥碗,拿起調羹,「你現在應該沒有什麼力氣。藥湯剛好可以喝了,我餵你吧!」
雪公子變了臉色,「妳沒聽懂嗎?救了我,我隨時會把妳的秘密洩漏出去!」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其實,我一點都不願意騙人。可你若是說了出去,又怎麼樣呢?」她坦白的眸子這樣清澄,「我頂多不能當書院先生罷了。我雖然不知道你從何得知,但我也只是忠人所托。三年前,真正的萍蹤先生病逝在林府,臨終前他將聘書給了我……」
她的眼神溫柔而感傷。萍蹤先生是她的老師,一直替她為女兒身而惋惜。
臨終前,老師痛下決心對她說:「萍兒,我們師生有緣,妳這樣的慈悲才華,關在這宅院算什麼呢?妳該為官為宦,當個真正的士大夫;就算不能,也該當個士大夫之師教育天下學子。為師滿腔抱負,苦於這病體,空有虛名卻只能纏綿病榻,見過我的沒幾個。這是銀鹿書院的聘書,萍兒,妳代我上任吧!困於閨闈而凋萎,為師不忍,實在不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