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綠痕
「無人願聽你的解釋嗎?」
「就算說了,又有何用?」她微扯動唇角,想笑,卻笑不出。「人人都只要一個晚照,也都不肯容下另一個晚照。」
總算明白來龍去脈的晴空,輕碰著她的手臂。
「這些遭棍打的傷,是那些人造成的是吧?」
「我會如此,全是因個和尚之故、」她徐徐撫著自己曾痛到麻痺的雙臂,喃喃的語調,很平板,彷彿說的是他人的故事般。「那個和尚說,只要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用戒棍重重責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將我體內的妖魔逼打出。」
她還記得,以往,她在白日裡,喜愛與府中的下人們待在一塊,習做家事女紅,但在夜裡,她就開始習起宮律舞蹈,但無論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們眼中的下等奴僕,一下子又宛如青樓裡的花魁艷妓,貴胄世襲,書香傳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這個家醜?在宗親的輿論逼迫下,早已拿她沒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將她送進寺廟裡,任和尚們拿戒棍將她打得遍體鱗傷,以為用這法子就可將她體內的妖魔給逼出來。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個性子分成了白天與晚上的普通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兒家,她不是他們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連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當她到了適婚年齡時,她這不同的性子開始為她的家族帶來另一種恥辱。看中她溫和性子的大戶人家們,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樣給嚇壞了,而色慾薰心的有錢公子哥們,則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僕般簡約而又樸素的德行。
留在府裡無人能夠忍受,欲將她嫁出府眼不見為淨,卻又無人願娶。她走與不走,留或不留,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對她而言,什麼流言蜚語,與外人的冷眼相待,都遠不及那些至親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會後,晴空的神情有些異樣。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歲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後,都得受同樣的際遇?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語似有魔力,不斷召喚著他一句句聆聽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進她孤獨的世界。但在這片世界裡,他只看見絕望的黑暗,只聽見苦無出路的叫喊,讓總是冷眼旁觀世人苦痛,頭一次走入他人內心的他,不知該如何抵擋這份他沒經歷過的傷痛來襲。
「別這樣……」眼看他因此而深感傷懷,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了,這沒什麼的……」
怎麼會習慣?
此時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賦,怨怪自己為何總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們的過往,以及他們想掩藏的心事,雖然晚照用長年下來積壓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層他怎麼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還是看見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不能改變命運,只能任由命運飄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經見過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燈中見過的棍棒,和花叢中的面容。這時他才發覺那時他所看見的面容,是隱忍著淚光的,而她,又怎麼會習慣於這種他人擅自加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願且曾放聲求援的,可她的心,卻從沒得到救贖過。
怎麼能習慣……
在晴空一逕地沉著聲時,晚照將目光拉回河面上,看著波波不斷濤湧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這麼多年來她從沒忘記過的臉孔,但在想起他們時,她忽然覺得她有些能夠明瞭那些人當年的所作所為。
「我不知他人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唯有如此待我,他們才能安心,才能認為他們足以戰勝令他們悸怕的鬼怪妖魔,唯有將棍棒握在手裡時,他們才能覺得自己遠比妖魔無敵,要生要死,皆由他們掌握,實際上,他們怕自己甚於怕我。」
「這是人性。」
她不甘地問:「可他們在滿足了自己時,我呢?」
「你說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說出他的推論。「因在無間地獄裡,受苦者將會不斷重複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這麼想。」她早猜想過。「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傷人也不害人,更沒做過什麼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遠處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將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來,看著她努力想要將眼淚藏住的模樣,晴空難以自禁地鎖緊了眉心。
「難道說……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罪?」她顫著聲,緊握著十指問。
「不是的。」他搖首,歎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讓她靠在他的肩頭上。「我說過,想哭就哭出來,別再忍了。」
「你這人……」她壓住鼻音,嗔怨地問:「你怎麼總是要我哭?」
因為他總是在她不經意透露出脆弱的時候,聽見她的心在哭泣的聲音,可是她卻封住所有能夠宣洩的出口,讓她的眼淚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沒有把這些說出口,他只是兩手捧著她的面頰,用清澈的雙眼直望進那雙帶淚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別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訴她。
一滴眼淚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間,晚照彷彿自黑暗中看見了一絲光亮。
晚照抬起手,顫抖的指尖撫過他的唇,撫過這個生平頭一回這麼對她說出這話的男子,她不知這是感激還是什麼,某種撞擊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難以出聲。她頻眨著眼,試著把這句珍貴的話牢罕記在腦海裡,把說這話的晴空面容記在心底,無法拘禁的淚水,靜靜自她面頰墜下。
一直以來,她就是個站在荒漠中不知該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將她扔棄在那個地方,無人願走入漠地裡尋找她、為她指引方向,日復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裡茫然地看著四方,從來沒有人,也不會有人願站在她的身旁。
不會有人知道,孤單是種多麼苛刻殘酷的刑責,不被瞭解,則是頂戴在頭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從不想當棍下的被害者,也無意戴著長滿鮮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領域裡,一人孤獨地稱王。
晴空無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淚,低首看著那顆晶瑩的淚珠。
「晴空。」
「嗯?」
「為什麼痛苦的事,就算過了千年卻還是忘不掉?」她汲著淚問。
他默然了一會,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淚,啞著嗓反問。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記得……」她聽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淚珠如雨落下。
遭她淚水濡濕的指尖,隱隱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將她的臉龐壓入懷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納起她所有的傷心。
「或許……」晚照側臉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語,「或許我生前最後一段的歲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歲月,而老天定是認為我不該擁有它們,因此才刻意將它們從我的腦海中洗去……」
顆顆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淚,很燙,也很痛。
擁著晚照,晴空細細品味著這種揪緊心房的感覺,他只覺自己就像一塊吸了水的布巾,將晚照所有積藏在心底的悲傷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裡,從不曾有過的傷心與痛苦匯聚成海洋,將他淹沒在其中。這份陌生的感覺,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時他也曾體悟過,可他不是雷頤與彎月,更不明白他們之間的愛情,因此他只能為他們痛悔惋惜,卻不能感同身受。
但這一回,懷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傷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來了,他不斷想像著當年那個她口中所說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裡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樣,他甚至可以看見當年的她落淚的情景,或是痛哭失聲跪地求饒卻無處可逃的景況,在風兒吹動葉片的響聲中,他彷彿聽見了當年她吶喊哭救的聲音,在殿中一遍遍地迴響。
如此遙遠,卻又如此清晰……
細細的抽泣聲,在他的懷中沒有間斷,聽著她想忍卻忍不住的哭聲,他有點鼻酸,他收緊兩臂將她再擁緊了些,感覺她那顆受傷纍纍的心貼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動間,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實的溫暖在他的掌心中擴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間,他有些張皇,也有想逃開的念頭,但想為她分擔一些的感覺,卻似籐蔓般地纏住他,在這份難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棄抵抗,閉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時位在晴空宅中的禪堂裡,地上那七盞仍舊燦燦燃燒的燈火,其中一盞名為哀的燈,燈焰因風閃了閃,不久,嘶聲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