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綠痕
「我很樂意回答。」晚照微揚著唇角,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又窩在他的胸前。
「是無酒讓你還魂回人間的?」晴空不著痕跡地將她推開一點距離,已經摸清這個女人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而能靠著就會順勢抱住他的習性。
「是啊。」她果然在下一刻又抱著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
尖銳的話題突然插入其中,「你是因何而死?」
「我不知道。」她怔了怔,隨即背過身子靠回他的胸前。
「不知道?」這怎麼可能呢?按理說,死亡是鬼類最難忘懷,也永不磨滅的記憶才是。
「由生前到死後,我腦中有段記憶不見了。」晚照自顧自地靠在他的胸口玩著自己的手指,「在我重回人間前,我一直都待在鬼界。」
「鬼界的哪處?」晴空一步步地問向重心,「陰間嗎?」
被問至心中痛處的晚照突然沉聲不語,當下毫不戀棧地離開他的懷抱,走至一旁取來自己心愛的琵琶。
「我有事出去一會,夜半就回來。」也不管晴空如何作想,交代完了行蹤,她就頭也不回地步出廳外。
任由她來去的晴空,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她手上的那串紫色佛珠。
那是曾經屬於他的東西,絕不會錯。只是,那串他在佛界戴了幾千年的佛珠,怎會落到她的手上?
晴空轉眼想了想,毫不猶豫地走至門扉前以指輕敲了數下。
「鬱壘。」
「門神祇剩我了。」夜裡忙著當差的神荼很快地自門裡探出頭來,一臉遺憾地向他說明門神這一職正缺神。
「把他找過來,我有話要問他,麻煩你了。」這事找他沒用,非得見多識廣的鬱壘才成。
「你當我是跑腿的?」神荼不滿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晴空瞥他一眼,「怎麼,不成?」
神荼氣勢驟減,「行,當然行……」誰敢惹這個會放火燒三界的佛呀?
在晴空的催促下,被充當跑腿工的神荼只好鑽回門裡替他找神,過了好陣子,等得相當不耐的晴空,在欲抬手敲門時,就見門裡終於走出了個不情不願被同僚拖來的鬱壘。
「喂,咱倆不熟吧?」帶著睡意方跨出門扉,鬱壘首先就與交情不深的他撇清關係。
「是不熟。」
「何事找我?」鬱壘毫不客氣地擺了張大黑臉招呼他。
晴空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在門上站了千年,也在人間待了千年,那麼你一定知道人間的某些事。」
鬱壘不耐地掏著耳,「想知道什麼?」拐彎又抹角,有話直說有這麼困難嗎?
「我想向你問個人。」對於他,晴空也不想用迂迴的方式。
他往外頭一指,「方纔走出去的那位?」
「她叫晚照。」
鬱壘登時皺起了眉心,「晚照?」她不是死很久了嗎?
「你知道她。」自他的表情裡得到結論後,晴空篤定地直述。
「去問藏冬,這事我幫不上忙。」不想多管不該管的閒事,鬱壘當下將麻煩一撇,轉身就要踏回門中。
「慢著!」趕緊留神的晴空,一把捉住他的衣領將他拖回來。「藏冬不肯告訴我,在她身上,我也看不出個來龍去脈。」
鬱壘不賞臉,「與我無關。」
「若她是神之器,你要躲我倒是可以理解,畢竟你的原則是不管神界之事,但她只是個人,這你也好怕?」晴空索性以身擋在門扉前,兩眼直瞪著這個曾在最緊要關頭卻跟藏冬一樣都不出手幫忙的神。
他鄭重地澄清,「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也不是原則的問題,這是撈過界的問題!」
晴空冷眼一凜,「我若興致一好,說不定會將神之器再煉出來。」
「怎麼,佛界的聖徒也會威脅?」怕他呀?反正他這門神又不攪和三界的事,就算神之器重出江湖又怎麼樣?
他的眼中仍舊寫滿了固執,「我不過想要個答案。」
被他煩得睡意全消,偏偏這尊佛在圖執起來時又很難打發得掉,走神不成之餘,鬱壘有些沒好氣地問。
「那女人怎麼會在你這?」
「她似乎是私逃回到人間並還魂,至於她為何會找上我,這就得問你了。」見他願鬆口了,晴空忙不迭地把所知的告訴他。
鬱壘聽得滿心好奇,「是誰助她一臂之力離開鬼界?」他沒弄錯的話,晚照應當是永遠回不來人間的,到底是哪個敢得罪鬼後的傢伙,大費周章的把她從那個鬼地方弄出來?
「無酒。」
「看樣子,無酒是存心要她來壞你修行……」鬱壘喃喃自語了一陣後,板著臉轉身向他警告,「喂,你若想渡過最後一劫的話,就別讓那女人留在你這。」
「她究竟是誰?」
鬱壘只好再透露一點秘辛,「你知不知道,在你轉世歷劫的過程中,最初所遇上的劫難,亦是你最後的劫難?若非宿鳥,只怕你就連首劫都渡不過。」
「能不能再說得清楚點?」他還是不知已有好幾世沒來找過他的宿鳥,究竟與他的第一世有過什麼糾葛,而宿鳥又為何對晚照充滿敵意。
「我只能提示這麼多了。」鬱壘將兩手往旁一攤,「畢竟這是你們佛界的事,與神界無關,我們神界可不能隨意插手。」
「鬱壘……」
「過得了晚照這關,你就能回佛界了。」在轉身跨進門扉前,鬱壘意味深長地向他叮嚀,「保重。」
第三章
最初的劫難,亦是最後的劫難……
來人間歷劫七七四十九,這回已是第四十九劫,倘若,晚照是他的最後一劫,那麼他不但早已見過她,在他首次轉生來凡間歷劫之時,所遭遇上的第一個劫難即是她。
可他為何半點記憶也沒有?
鬱壘說,當年他差點連第一劫也渡不過,但他終究渡過了第一劫,那麼晚照呢?那時的她發生了何事?莫名出現的宿鳥對晚照懷有敵意,究竟佛界曾對她做過什麼?在聽完鬱壘的說法後,他也開始在想,他究竟該不該冒險讓她繼續留在這?
「晴空。」五根手指在他的面前晃呀晃。
他仍是手握著石磨柄不動,一逕地站在磨房裡沉思。
「晴空,你在發呆。」晚照輕聲再提醒他一次。
閃亮的日光穿透磨房破了一處的房頂,直射進晴空的眼底。他眨眨雙眼,發現晚照正目不轉睛瞧著他,而她已不再是昨夜躲了他一夜的晚照,她又變成性子與昨夜完全相反的女人,手捧著一碗黃豆,等著他將黃豆磨成豆漿。
「你還好嗎?」她邊在石磨裡加入一杓黃豆邊問。
不太好,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知道太多秘密,卻又無法一一解開的感覺。
他握緊磨柄,繼續推起石磨,沉重的磨盤將黃豆研磨成白色的豆漿,涓涓流至下方裝盛的桶子裡,晴空低首看著,總覺得這情景有點像自己,彷彿那些秘密在他心底琢磨了好一陣後,再化為混濁不清的思緒裝盛在他的腦海裡。
見他不想說,晚照也不好再問些什麼,在他額間因使力而沁出汗珠時,她放下懷中的碗,自袖裡掏出一條繡帕為他拭汗。
晴空握住她的手腕,淡看著她又是傷跡斑斑的指尖。
「手為什麼受傷?」
「上回彈琵琶給弦割的……」她囁嚅地低語,試著想將手抽回來。
「這是新傷。」他並不採信。
她的眼神開始顯得不自在,晴空這才想起昨夜她一夜未歸,在雞啼時分才攜著琵琶回來,而在昨夜之前,她每夜總是趁他入睡後溜出山門,不知在外頭做些什麼。
在放開她的手前,他留心地看著她露出袖外的手臂,那上頭的傷痕,一如頭一回他見著時一樣還在原處,只是它們非但沒有絲毫傷癒的跡象,反像是新增了不少新創。
「你不問了?」在他一言不發地又開始推磨時,晚照小聲地問。
「你想說時自然會告訴我。」
因他一貫的信任和不強人所難的態度,反而讓想守著秘密的晚照有些過意不去,她猶豫了很久,將原本緊握成拳的手指在他面前攤開。
「這傷也是給弦割的。」她再捲起兩臂的衣袖,「而這是棍傷,不只是手臂,我的背後也有。」
「誰打的?」以指輕撫著那些因力道極重而產生的傷痕,他有些不忍。
「沒有人。」她壓低了腦袋,不想去看他臉上憐憫的眸光。
晴空一指抬高她的下頷,「為何你的傷勢始終不愈?」
「它本就不會好。」她苦澀地微笑。
「不可能。」以他的法力,有什麼是不能治的?
「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治不好,而是……」不想讓他以為她看輕了他,她連忙想安撫,但在想到要告訴他什麼時,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話。
她又縮回去了,晴空歎了口氣。這也怪不得她,因他知道,他其實是假藉關心之名來探她隱私,而這種作法,在某方面來說,是滿卑鄙的。
兩臂上,新增的紅紫或陳年的青黑傷痕,在映出現實的日光下看來有些怵目,晴空替她放下兩袖後,兩手握住那雙帶傷替他縫製衣裳和操持家務的手,那份不捨與歉疚的感覺,像縷朦朦朧朧的炊煙,在他心中蒸騰而上,在他的心房裡來回纏繞,怎麼也揮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