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岳盈
"你忘了我說過不記得昨晚的事嗎?更別提那人我到底熟不熟了。"晶晶托著香腮,攢額蹙眉的苦苦思索。
"那你幹嘛跟人家走?"
"我怎麼知道?德雷的朋友到底是怎麼說的?"心裡好煩喔,偏偏越是焦灼煩躁,思緒越發混亂,更理不出半點頭緒了。
"內容是德雷轉述的……"維貞的聲音染上一抹慌亂,"噢,晶晶,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德雷騙我,難道你……"
"你別亂想,我沒事,只是有個嚴重的問題……"忽然有種被注視的灼熱感覺,然而,皮膚上的熱度並沒有過渡晶晶到晶心裡頭,一種反常的冰冷感覺在心底擴散開來,滿溢成教她慌得想逃的焦慮。
晶晶壓抑著歇斯底里的衝動,緩慢地將目光移到床下,毫不意外地對上一雙眼,她登時怔住。
那雙眼超出她預期的澄澈,沒有剛醒來的惺忪,深深地、癡癡地、灼熱地望來。
他醒來多久了?
晶晶的呼吸莫名地急促著,情緒像一鍋被煮開的沸水,熱氣騰騰地直往上冒,再不關掉火源,便要滾出來。
她必須擺脫他的注視,但那雙閃著星光、閃著期待、魂縈著舊夢的眼睛,卻穩穩地抓住她,不讓她逃。
"晶晶,晶晶……"
繫著憂慮的溫暖呼喚白話筒裡傳來,將晶晶從那雙黑幽幽的眼睛注視下解救出來。她撫著激烈跳動的胸口,呼吸急促著。
"你怎麼了?究竟是什麼嚴重的問題,為什麼不說呢?你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一起解決?
雖然這些年來,兩人一起解決了許多事,但這件事……只怕維貞也無法幫上忙。
她畏寒地抱緊身軀,覺得自己好像陷在迷霧裡找不到出口,胸口壓著某種沉重、難以負荷的苦楚,揪得如此緊,緊得令她呼吸困難。
"晶晶……"
"我沒事。"她好不容易答出話來,全身卻冷汗涔涔,熱淚……潸潸……這過度的反應,令她心頭蒙上驚懼,慌張地道:"我床下睡了個男人,不曉得是不是德雷的朋友說的熟人……"
"什麼男人?"
好友的質疑照亮了心底最陰暗的角落,晶晶覺得喉嚨好乾,隱約間,好像有個名字自黑暗的最底層掙扎著想出頭,引來陣陣的心焚頭痛。
她下意識的不想面對,然而,那真實的存在卻不容她逃呀。
她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將目光投去,那人已從地板上坐起身,正拿起從小方桌上摸來的眼鏡戴上鼻樑。然而,即使隔著鏡片,他眼中的熟意卻沒有減損一些,那目光依然幽幽深深地閃著火焰瞅來,再度把她攪得心情大亂。
"我記不起他來,他好面熟……"她嗚咽似的聲音夾雜著慌亂、苦惱和絕望,而他的表情則在電閃遇震驚、不信的複雜情緒後,像是燃燒殆盡的墜落星辰,化成飛灰前那帶著淒愴的失望與悲痛,慘白地對著她。
晶晶感到頭昏眼熟,某種情緒在緊窒的胸口不斷擴張,並在她能理智思考前,化成尖銳的疑問爆發出來。
"你到底是誰?怎會在我家?"她不想逃了,不管如何努力想要遺忘,也做到了遺忘,那被深深傷害過的痕跡總是無法消失,一遇到刺激,便鮮活成一尾醜陋的蜈蚣朝她張牙舞爪。
"怎麼回事?"驚愕的低呼來自電話另一端的維貞。
那男人仍坐在地上沒有回答,只是用那雙彷彿失去了光和熟,死氣沉沉的眼睛靜靜地瞅著她,瞅得她心煩又意亂,幾乎想跳起來撲向他,逼迫他乖乖招認。
但在她衝動行事之前,那抿得極緊的漂亮嘴唇,逸出低弱的歎息,一字一字地擲出那被以為早就消融在時間河流裡,連泡影都不是的名字,尖刀般地劃開她的舊傷。
"何……明……哲……"
第三章
就算晶晶想過千百次與明哲重逢的情景,也絕對想像不到會是在這麼突然的情形下見到他。
何況多年前,被他傷透心時,晶晶就決心把與他有關的一切埋葬在記憶底層,隨著時光流轉自然湮滅,是以面對著這個自稱是何明哲的男人,她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儘管,先前從他身上感覺到的熟悉感,不斷暗示著這個男人在她過往的生命裡佔有過的份量,然而一旦證實,一旦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她還是無法承受這個衝擊,只能瞪視著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剛毅方正的臉型,那即使坐著、依然挺拔瀟灑的身形……被迫與自記憶底層不斷湧出的那個年輕男孩的音容笑貌一一比對,卻驚心地發現記憶裡的男孩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沒有消蝕在時間流程裡,其餘的細節已難捉摸。
那最初、最真,以為傾盡青春生命去燃燒的愛戀,在不捨晝夜流逝的時間潮流侵蝕下模糊難辨,除了那個想起來依然令她心痛的名字還很清晰外,連恨意也如飄蕩了十多年的回聲微弱難尋了。
但為何心還是會痛?
為何在他深摯的凝望下,她依然感到悸動?
彷彿能聽見他激烈跳動的每下心音,傳遞著誘引人陷落的蜜語,一聲聲的牽纏,縛著她往前……
"晶晶,晶晶……"
像從一場惡夢裡驚心動魄地覺醒,晶晶倉皇地別開那簡直要被吸進他眼中的眸光,瞪視著不知何時從手中滑落床面的無線話機,全身激烈地顫抖著。
她怎能忘記那背叛的傷痛?
即使恨意淡了,舊傷總在不經意下發作,提醒她曾經愚蠢地把自己交給不懂珍惜的負心人,任他無情地踐踏,還有……
她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小腹,雖然那裡早就空落了好久好久……
"晶晶,別嚇我,到底怎樣了?"
只有話筒裡不斷傳來的焦慮聲音是她唯一能相信、倚靠的。晶晶顫抖地重新抓握住話筒,牙齒咬得發疼,提醒自己那些埋葬在心底的傷痛記憶,曾經如何殘害年輕時的自己。
"我沒事。"她的低語深深沉沉的,帶著難以丈量的悲涼,視線朦朧著。
"別騙我,晶晶。你知道我聽得出來。"
維貞輕柔而直接的駁斥消磨了她強撐的堅強,晶晶知道瞞不住她,然而心中的傷痛和委屈不方便在此時此刻向她傾訴呀。
她勉強吞下喉頭那如受傷的小動物般的嗚咽,感覺眼中的濕熟化成液體滴滴點點的落下。
"發生了什麼事?跟……昨晚送你回去的男人有關嗎?他還在你屋裡,有沒有對你……"
好友急迫的追問,提醒了她當前的處境。
他還在這裡……
他……
不需回頭,也能感覺到後腦勺灼熱的凝視,那深情的眼光……
不,她極力推拒這個意念,不許自己生出一絲被引誘的空隙,不去看他,不去想他,那突襲心房的悸動和疼痛會消失。
可是在手中的電話不斷傳來好友的憂慮的前提下,她無法擺乎心頭沉重的、混亂的情緒。
"維貞……我晚點打給你,好不好?"
聽出她聲音裡如薄薄一層蛋殼般的脆弱,維貞呆了幾秒,沒往下追問,毅然道:"我把飯店的電話和房號告訴你……"
"不……"那表示她必須轉頭去找紙筆,如此便避無可避地得面對他……晶晶壓抑著內心的驚慌,聲音破碎,"我現在沒辦法記……我……拜託你……一小時後打給我,好嗎?"
"好,我一小時後打,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回去陪你?"
"不……"雖然好想她立刻回來,可維貞好不容易摒除心魔,追求愛情,她豈忍心妨礙她?
晶晶吸了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堅強,"你不是說……德雷星期一就離開嗎?你陪著他,我這裡不要緊。只要一個小時……我就好了。"
"我一小時後打給你。"維貞猶豫地答應,不放心地接著叮嚀,"你一定要好好的,答應我。"
"我……會的。"
"我一小時後就Call你喔。"
"嗯。"
話筒裡終於傳來斷線的嘟嘟聲,晶晶感覺全身的力氣像被抽光似的,把頭埋進曲起的膝蓋,彷彿這麼做就不用面對她想逃避的人。
"晶晶……"
夾雜著幽幽輕歎的男性嗓音低啞地傳進她耳內,那聲音既陌生,又透著抹熟悉,令她不確定了起來。
這男人真的是何明哲嗎?
他當年的聲音有這麼蒼涼嗎?
記憶裡那一把如晨光下的清泉般爽朗、充滿活力的年輕男孩的嗓音到哪去了?
或者只是記憶在愚弄她?
"晶晶,你可以轉過頭來跟我談嗎?"
不,她不可以!
這個自稱是"何明哲"的男人,以為他想談,她便該跟他談嗎?那十一年前,她想找他談時,為什麼他跑得不見人影!
滾燙的淚水猝不及防地落了滿臉,她感到曾經被重重傷害過的心靈又裂了開來,強烈的傷痛席捲全身,抽光了她剩餘的力氣。
"晶晶,你這樣子我……"充滿挫折的聲音在她身後又憂鬱地響起,她幾乎可以想像出他苦惱的皺眉模樣,還有他眼窩處疲憊的暗影,以及他深摯注視過來的溫柔眼神,芳心跟著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