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綠痕
知道她想勸什麼的愛染,哽咽地說著:「我會告訴他的,我會的。」
「千萬別像我一樣,在快錯過前才後悔,可卻已來不及甩脫掉這一身的遺憾……」她顫抖地伸出藏在衣袖裡的雙手,「愛染,妳看看我,看看我成了什麼樣……」
愛染心疼地看著以往豐潤的一雙手,如今瘦骨嶙峋得有若風中枯枝不斷顫抖,她緊握住那雙太過冰冷的手,急速的抽氣與她細碎的泣音交織在一起。
「愛染,我不想這麼早就死,我還不想死……」織繪張大了眼,眼中佈滿了懊悔的淚光。
「我會想法子幫妳戒癮的。」愛染沉聲地表示,堅定的語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定般。
「救我,妳要救我……」再也藏不住悸怕的織繪,下一刻哭倒在她懷中,兩手緊攀著她怎麼也不肯放開。
「會的。」愛染輕拍著她,「我會的。」
像是拂開了多年來始終罩在面龐上的黑紗般,在這日,愛染突然看清了眼前亟需她去改變的一切,以往她總是找不到的信心或是大刀闊斧的決心,在那一雙太過瘦弱卻握緊她的小手中,全都緩緩流至她的身上。
每個人都有這個陋習,她就和其他人一樣,當所預期的事情難以達成時,就會找一些借口,好去說服自己辦不到,這樣一來就不需去做、去面對失敗了,其實要承認做不到是很簡單的一件事,而去做過後才說做不到,這才是真正困難的一件事。
這些年來,她就像個還沒上戰場,就直接喊輸的士兵一樣,一開始就認定她無法救回她所有的親友與國家,直接選擇了逃避,從某方面來看,她早就已經輸了,於是豐邑愈陷愈深,她愈逃愈遠,兩處地方停滯了兩種傷心,而在這兩個地方,都躲藏了受了傷的人。她明明就是個會治療他人的巫女兼藥師,為什麼她就是一直不肯治治自己?
她不該是這麼軟弱的,更不該不戰而敗。
甫踏出織繪家的大門,愛染迎面就見著了等在外頭的石中玉,在夕照下,金黃色的光影在他的身上染了色,看起來像是一盞為她等候的燈,一股暖意頓時湧上她的心頭,她迫不及待地走向他,走向這盞為她溫暖和明亮的燈。
「你怎知道我在這?」
石中玉指著屋頂上的愛鷹,「怕妳迷路成性又走失了,所以我叫它看著妳。」
她默然地看了他許久,而後主動牽住他的手,拉著他與他並肩緩緩走回皇宮,一路上,他倆誰都不想說話,只是將彼此的掌心握得很緊。
陪著愛染回宮的石中玉,與她一同回到她的寢宮,坐在無言的她面前,仔細地瞧著臉上寫滿心事的她,在瑰麗的夕彩映上她的容顏時,他看著她那一根根都被映照得發亮的髮絲,他的指尖似有了自己的意識般,主動穿梭在她的黑髮中,再游移至她的下頷,抬起一直垂首不語的她。
她的模樣看起來像是累壞了,可是清明的眼眸,卻比以往還要來得有神,石中玉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
「很久以前我就想對你說了。」愛染決定在今日把心事都對他托出。「在你面前,我其實一直都很自卑。」
「自卑?」
「你也看到了,這就是我的國家。」她自嘲地笑,起身走至窗欄邊,由上往下看著浴沐在夕色下的雪白城市。「舉國上下都深陷在木黎散癮中無法自拔,別說風骨了,就連自尊都沒有,而我,就是來自這種國家的人。」
「愛染……」他來到她的身後,歎息地伸出兩掌環住她的腰。
她看著遠方,自言自語般地道:「中土的人為何都像應天那般討厭我,就是因為我來自這兒,其實也難怪他們瞧不起我,因為在中土人的眼中,豐邑就是這樣一個令人不齒的國家。」
「但妳不是他們,更不是豐邑。」他收緊雙臂將她壓進懷裡,試著想提醒她她還有個依靠。
像是感受到他的貼心般,她無意識地撫著他的手臂,繼續把那些窩藏在心中的話全都道出。
「這些年來,我很想回家,可又不願回來,因我不願再看到神智不清醒,或許早已因藥了智,連有我這女兒都已忘了的父王,我更不想看到這座必須向他國搖尾乞憐,以求繼續醉生夢死的國家。」
若是他的話,他也不想回來。
可根終究是根,再怎麼否認、再怎麼不願去想也是徒勞,就像是浮萍的遊子終想歸鄉,可真要回來面對不堪的事實,這負荷,又宛如千斤般沉重,他不知道現下在她這肩上,希望與失望的重量,到底會在何時壓垮她。
「我該謝你帶我回來的。」愛染轉過身仰首凝睇著他,「因為,我一直在掙扎,也一直在想,我究竟還要逃避它多久?除了被賣到帝國以求苟安外,我到底還能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在回來這後,我記起了我的身份,我是豐邑的公主,就算希望再怎麼渺茫,我還是有責任把這個國家從沉淪中拉出來。」
他不捨地撫著她的面頰,「妳打算怎麼辦?」
「我要燒盡國內所有的木黎樹。」就算木黎能為豐邑帶來無比的財富,她還是要毀了這可令豐邑興盛繁華至頂點,也可令豐邑墜入萬丈深淵的樹。
石中玉挑高一眉,「只這樣?」這麼做雖是治了本,可那些深深倚賴木黎散的人怎麼辦?他們可不會就這麼任她毀了他們的仙樹。
「我需要你的幫忙。」從不曾跟他要過什麼東西的愛染,頭一回懇求地握著他的手希望他能成全,「請你回朝和陛下商量,讓你派兵來此強迫豐邑的人戒癮。」只靠她一人當然做不來,要戒那些人的癮,就得先派兵搜出城中所有的木黎散,再將百姓們集中管束一陣日子,以讓他們度過戒癮的痛苦期,在這方面,非動用到龐大的兵員不可。
他很爽快,「好。」
「別答應得這麼快,這事有風險的。」她沉沉地吐了口氣,「我說過,你這人老是做事不考慮後果。」她都還沒說後果他就答應得這麼快。
「我也說過凡事要做了之後才知道後果。」
「你不怕豐邑的人因此對你或你的兵士們下咒?」他以為近百年來,為什麼都沒人敢要求豐邑人戒癮?
「哼,先別說我的命硬得很,那些連力氣都使不上的豐邑人,還有啥法子能像妳一樣玩詛咒這玩意?」石中玉用力哼了口氣,說得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再側首偷偷瞄她一眼,「再說,我的命要是不夠硬,我也還有妳能克他們。」
「石頭……」
「別又問我為什麼要對妳這麼好那類的問題,那事我早對妳說過了。」他告饒地舉高兩手,阻止她又問那些有的沒有的。「我這人,就是這麼簡單也這麼自私,其實我才懶得管豐邑會變得如何,我在乎的就只有妳而已,我說過,在我身邊,妳只要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就行,倘若豐邑令妳這麼不快樂,那我出手擺平它就是,省得妳一天到晚不開口同我說話,害我悶得幾乎快跟妳一樣成啞子,妳也知道,不能嘮叨對我來說是件最痛苦的事。」
絲絲的笑意藏在她的唇角,「終於承認你長舌了?」
「我認了行吧?」他撇撇嘴,認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石頭。」愛染傾身靠在他的胸膛上,有些不安地環緊了他。
「嗯?」
「我倆的事……」她一直在想織繪對她說的話。「若我一直不對你點頭,也不嫁你,你會怎麼辦?」這些年來她始終不肯給他承諾,而他也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得到一個落實的答案,她有些擔心,她會不會因此而錯過了。
早就已經認命的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那我只好像顆石頭一樣,傻傻的繼續等下去了。」
她怔了怔,難叢百喻的感動,頓時將她的心充斥得再也難以容得下任何別的東西,她忍不住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拉下他細細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哪一頓的點心?」石中玉的眼珠於骨碌碌地轉了個兩圈,有些受寵若驚地問。
「消夜。」她在他的耳畔說著,還皎了他的耳垂一記。
「天候還早不是嗎?」他瞄瞄還未下山的夕陽,半拖半抱地將她帶離欐邊,並不打算浪費她難得主動的投懷送抱。
「今晚提前開飯。」她的眼底閃爍著笑意。
石中玉將她壓進軟榻裡,懸身在她的身上問。
「哪,其實妳很愛我是不是?」
愛染兩手撫著他的肩,看左看右就是不肯看他的眼。
「說嘛。」他在她的唇上親了一下鼓勵她。
「不說。」她雙手環住他的頸項拉下他,綿綿密密地接續他的吻。
石中玉朦朦朧朧地想著,她只是不肯說,卻從沒有否認過。
她老說愈是得不到的愈珍貴,與其得到後再失去,她情願別擁有太多,她的性子就是這樣,明明就是喜歡,卻總愛藏著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