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綠痕
第一章
寒夜的月遭重雲掩蔽,北風在大地上咆哮呼號,開早的蠟梅在枝椏間迎風掙扎,突然一陣風急,不堪肆虐的花朵旋即被刮捲至夜色的遠處。
在這不雪的夜,人們早已躲在屋子裡入睡,但在夜空的雲間,卻隱約傳來陣陣喧嚷的聲音。
穿梭在夜空中的北風,突破重重密雲來到雲海之上,一輪皎月當空,數十座飄浮在雲上的仙山,靜靜沐浴在月色的光華下,攜著流雲的風兒略過仙山上頭矗立的宮闕殿宇,紅瓦金簷的殿頂反射著月光,霧狀的雲朵拂過玉砌的樓欄,殿中燈影如畫,人影幢幢,流竄出的絲竹之聲緩緩滲進了北風裡。
面對此景,地上的人們無人眺望,或許是因為夜寒風冷,無人有心去理會雲朵上的宮闕,又或許是對那個不屬於他們的世界早習以為常,他們深知,再怎麼盼、再如何遙望,所謂的公平也不會降臨至他們的身上。
北風不知何時停息了,覆蓋天際的密雲四處散盡,靜夜中,空中的喧嘩聽來格外清晰,地上一名未寢的老人自屋中走出,當空的皓月映出他的身影,他好奇地仰首探看風停的天際,忽然間,夜空中發出轟然刺耳的崩山裂石之聲,聲勢之大有若雷鳴,地上的人們因此而驚醒,紛紛出戶查看,卻見老人顫著手指向天際,人們順勢看去,只見已懸浮在天上千年的仙山,正在月色下崩壞瓦解,碎裂成無數大石的仙山,以無人能阻之勢一一往下掉落。
伴隨著地上人們驚慌竄逃聲,山石與樹木如雨落下,金雕玉砌的殿宇重重墜落在大地上,捲起漫天煙塵,塵中,再也聽不見居住在仙山上神子們先前歡笑取樂的聲音。
人們面面相覷,無人能解此異象,倒是止息了一陣的北風,在一片寂靜中又再次刮起。
事後人們才發覺,那是個預兆。
千年來,神與人共生於大地,人們崇神敬神,以為日月天地皆為神恩,農作畜牧收成需仰賴神跡,神祇因此統治大地,故於天之下地之上,處處可見神之子嗣。
神子分為三族,天宮、地藏、海道,世稱「三道」,天孫率天宮居於山,女媧率地藏居於地,海皇率海道世居海澤。
時光荏苒,中土上的神子與人子歷經混血通婚數代後,神子幾乎已不具神族的能力,除去神族的血緣後,神子無論是在相貌或生活方式上,皆與人子無異,但神子仍舊享受著神祇的恩澤與人子的榮寵,以統馭者的姿態俯傲大地,操縱中土並視人子為奴。
人子因此而感到不滿。但神子依然故我,總認為人子在其之下,殊不知,人子腳步早已遍佈中土,且日漸無視於神。
在中土,人子建立了帝國,奉主為皇帝,帝國征戰四方併吞諸國,將中土人子所建立的小國皆納為領土,形成強大且版圖甚廣的國度,與神子所建立的三道相峙。漸漸的,人與神之間的鴻溝愈來愈大,人子與神子皆容不下對方,人子欲奪回自由脫離奴制,神子則欲保有神恩續統大地,於是終於爆發了兩界之戰。
戰中,天孫與女媧戰死,海皇沉睡,戰後三道眾神隱遁,帝國奪回人子統治中土主權,並將神子全數驅逐於中土外。
在皇帝下令神子離境當日,帝國京都歡喜慶賀,城內百姓扶老攜幼立於道旁觀看,以往視他們為奴的神子們,往昔的榮耀在他們身上再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被迫交出權力後的懊喪,與失去人子奉侍後的不知所措。
喧嘩沸騰的人聲中,一名小女孩自道旁擁擠的人群中擠出,張大眼看著攜家帶眷的神子們,在皇帝派來的重兵戒送下,垂首不語地跟上前人的步伐,一步步地遠離他們所曾統治的家園,遠赴荒地去面對那茫然的未來。
璀璨的夕陽照在她的臉龐上,她抬首看著街道兩旁的商家們,自樓上撒下無數花瓣,花落似雨,落在地上的花朵似在地上鋪成了花毯,夕影中,無數張人們的笑臉深深印在她的眼底,與那些沉默離去的神子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
她不禁有些同情,卻更想留住此刻人們臉上那抹得來不易的笑容,她彎身拾起一朵花兒,站在原地迎著刺眼的夕陽遠送,突然覺得,這一日,夕日將神子們落寞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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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後。
南風穿過赤地,勁熱直撲人面。
弗萊郡廣鄉侯欲脫離帝國自立為國,因弗萊郡位於帝國南域,故南域將軍石中玉奉帝命剿逆平亂,率南軍三萬抵弗萊郡,遣使命廣鄉侯伏於帝威,但直至最後時限,始終不見廣鄉侯派使稱降,反倒是遣郡內郡兵出城迎戰。
疾風中,飛揚的亂髮拂過眼前,赤裸著上身,僅穿戴著護甲的石中玉,平舉著左臂,碩臂上踞立著一隻渾身黑亮的傲鷹。在他身後,旗面上繡寫了赤紅色南字的軍旗,迎風劇烈翻飛飄動,數百面旗幟在風中宛如呼嘯,但石中玉臂上倨鷹卻分毫未動,半響,他舉臂一振,晴日下,一頭黑鷹振翅疾飛向晴蒼。
黑鷹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空中,抬首看去,龐大的箭雲籠住晴蒼,石中玉下令南軍將無數具虎頭大盾齊舉向天,不過一會,疾墜釘打在盾面上的落箭聲不絕於耳,箭雨方停,早已在盾下架箭挽弓的箭兵,在步兵一移開盾時立即將箭尖指向天際,數十名百夫長嘶聲齊喝,箭兵紛紛松弦脫箭反擊。
箭嘯響起的同時,持長矛的前軍騎兵已率眾衝出,轟隆隆的馬蹄聲有如雷鼓齊鳴,在赤地上捲起漫天的紅色煙塵,快速衝鋒中,石中玉伏低了身子閃躲來箭,在一抵敵軍前軍時,他使勁地將手中的戰矛刺向敵軍的喉際,此時後方已組成方陣的兩翼,亦自敵軍左右喊殺逼至。
百年前墜落的天上殿宇,在戰場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幾株耐旱的野草自斷裂的宮柱中探出頭,墜毀的宮殿泰半已掩埋在風沙裡,但仍舊可自斷垣一殘壁中看出當年的規模,只是時間沖淡了記憶,一日復一日,人們很少再去提起當年三道興盛的景況,或是當年的種種,許多人只將這些神族的遺跡當作是一種勝利的標記,以及必須記取的教訓。
當夕日垂掛在遠處地平線上時,這場敵我軍員懸殊的叛亂已告結束,石中玉原本就不預期廣鄉侯能撐得過一日,在前將軍攜雲入郡城捉拿廣鄉侯、握雨忙著收押戰俘時,他獨自蹲坐在百年前的遺跡上欣賞著落日。
因夕照而顯得火紅的大地上,放眼四處皆是沒落的遺跡,聽說那些曾經承載著宮殿的山頭,以往是懸浮在天際間,但卻在百年前的某夜全都掉了下來。中土的人們說,這象徵著神族已日漸衰敗,過不了多久,三道真的開始逐漸沒落,就在兩界之戰後,三道所奉的神祇終在人間消失。
雖然,這已是百年前的往事,人們早已不再信神,而神子也不再居住中土上,可近來,他卻覺得神族似乎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最初那只是一點小小的異狀,位於帝國北方的小郡,打著欲復三道的口號在北方叛亂,雖然北域將軍夜色很快即弭平這點小叛亂,但不過多久,西方與東方也相繼傳出相同的情況不說,近來就連無三道居住的南域也開始傳出類似的狀況,甚至連原本最是忠心於皇帝的廣鄉侯,竟也不惜一切背叛帝國。
「主子。」帶兵進城的前將軍攜雲,在城中處理完石中玉交代的事務後,來到他的身後輕喚。
「問出了什麼?」他側過頭,好奇地挑高濃眉。
「沒有。」攜雲歎了口氣,「廣鄉侯一個字也不肯說。」唉,嘴巴緊閉得跟蚌殼似的,管他橫問豎問,不說就是不說。
石中玉頓了頓,半晌,在他那張粗獷的臉龐上,浮現了個十分不搭調的特大號笑臉。
「你有沒有告訴他,本將軍待人最是親切和藹?」那個廣鄉侯也不去打聽打聽,四域將軍裡就屬他最好說話了。
「說了。」攜雲將兩眼一瞟,相當不以為然地看著眼前這個擺明在睜眼說瞎話的上司。
石中玉討好似地再朝他眨眨眼,「那有沒有告訴他,在我把事情弄清楚前,我保證不會動他一根手指頭?」
「也說了。」他開始在心中計算上司臉上虛偽的假笑還能維持多久。
「不打不罵也不殺……」石中玉當下笑臉一收、濃眉一擰,克制不住本性地亮出一口獠牙,「哪,我的態度都這麼誠懇友善了,他還死硬著嘴不說?不過就是想向他要個害我大老遠跑來這的理由而已嘛,連這也不成?」
「不成。」攜雲掏掏耳,無動於衷地再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