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岳盈
福星為何帶他到這裡來?
他還以為他會把他就近帶往東園空置的廂房讓他更衣。
「回侯爺的話,我們是要到行宮去沒錯。」福星邊領路,邊側身回答。
花朝承襲了亡父東寧候的爵位,故而福星稱他為侯爺。
「何必這麼麻煩!隨便找間空房讓我更衣即可。」
「是這樣的。今日到相府拜壽的客人將東園都擠滿,西園又都是招待女眷,去下人房則委屈了侯爺,才會帶侯爺回行宮更衣。」
「原來如此。可是……」
彷彿聽出了花朝未完語意裡的顧忌,福星解釋,「這時候貴妃娘娘和小公主在丞相夫人的陪同下,應該還在西園接見官眷們……」
花朝恍惚了一下,腳步錯亂,差點跌一跤。
福星卻似未察覺到他的異樣,繼續說:「行宮裡除了留守的御林軍,就只有待命的宮女及太監,比起其他地方的擁擠,可清靜了許多。況且,皇上本來打算若在相府停留得太晚,便索性在此過夜,還安排了侯爺的房間。小的便是要帶侯爺去那裡。」
花朝十分意外,他是知道皇帝有可能會留在這裡過夜,卻不知皇帝還安排了他的住處,對此,心中微微悸動。
由於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為了救退位的明帝而死,他自幼跟著母親徽音公主住在皇宮內,與皇帝表弟名為君臣,情卻同手足。
他算是看著皇帝長大,兩人共同經歷的冒險讓彼此的情誼更加地深厚,他甚至可以為他死一百次都無怨尤,皇帝卻……
遭到背叛的傷痛酸酸冷冷地從骨髓深處鑽出,衝擊向胸房,幾乎要麻痺了心臟的跳動,但只是幾乎,花朝知道不管那股痛有多強烈,到最後他還是會發現自己仍活著,而且不論現實有多難以忍受,他都必須默默承受。
皇帝。
貴妃。
還有小公主。
組成的該是和樂融融的帝王家幸福,但在花朝心裡形成的暗影,卻是無法對人訴說的創痛。
難以言喻的苦澀漫過咽喉,直衝向鼻頭、眼窩,他連忙深吸口氣,咬緊牙關吞嚥下這股灼熱的酸澀,也將日日夜夜啃蝕心靈的悲痛與絕望逼回心底深淵。
不要再想了,不是發誓再也不要想起的嗎?
花朝猛然抬起頭,視線不意間闖進了缺了一角的明月,心神再度恍惚。
那缺角的……明月,那缺了的角,到哪去了?但不管缺了的角被藏到哪了,總可以圓回來,他的心、他的夢……卻再也圓不回來……圓不回來了……
「阿義,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快叫廚房燒水,侯爺要沐浴,另外教人……」
福星的聲音將花朝從沉淪於悲慼的心神喚回來,他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跟著福星來到距離皇帝和貴妃休息的寢室最近的廂房,目光隨即穿過打開的房門看進去,燭台上的巨燭燭心正艷,燦放出的光明將室內照得通明。花朝不意外地發現寬敞的房間裡有著與他的身份相符的齊全佈置。
左丞相趙政道為人向來謹慎守禮,皇上既然開口要他為他準備房間,趙政道自是馬虎不得。
「福總管,不必這麼麻煩。只要打盆冷水,我清理一下即可。」他開口阻止福星要人燒熱水的好意。
「是。」福星恭敬地應聲,轉向留守的小太監阿義。「侯爺的話都聽見了唄?打一盆冷水,還有沏壺熱茶來。」
「是。」
阿義領命離去後,福星向花朝福了一禮道:「侯爺,請。」
花朝越過福星踏進室內,一縷縷如墜溫柔鄉的甜郁香氣撲鼻而來。
他級起眉頭,下意識的被燭台上有著龍鳳紋路圖案的紅燭所吸引,走近嗅了嗅,一陣清心舒脾的淡淡香味竄進肺腑。
不太像。
但離遠些,那股味道又在鼻頭繚繞不去。
花朝眼光一轉,發現了床旁的方形幾桌,上頭的鳥嘴薰爐正不斷冒著裊裊煙氣,味道應該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
「聞這味道,應該是混合了玫瑰、菊花而成的薰香。」福星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他身邊,見他對那爐薰香似乎感興趣,便慇勤地解釋了起來。「想必是留守的宮人點來為候爺薰蚊用的。」
「嗯。」花朝面無表情地微一頷首。
「沒想到這些留守的宮人倒挺細心的。不僅點了軟香驅蚊,還點上夜曇香燭……侯爺大概不曉得,這夜曇香燭是天竺進貢來的,氣味清新,據說有提神的作用,皇上和貴妃看書時,挺喜歡用的哩。」可,是誰在他們來到之前,便點好臘燭?福星想不出留守的宮人中有這麼機伶的。
花朝閉了閉眼,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再起波瀾,腦中浮起一幅伊人坐在書案前藉著夜曇香燭的光明寫字的畫面,心房泛起溫柔的疼楚。
「咳咳咳,侯爺……」罕少見過花朝臉上有這種癡醉、迷離的表情的福星猶豫地出聲。若不是還有事要辦,他並不願意打擾他。
「我沒事。」花朝回神過來,又是一副無情無緒的銅像臉。
「侯爺看房內還缺些什麼,儘管吩咐福星。」
「這樣就很好了。」
「侯爺若滿意,便不辜負貴妃娘娘親自為侯爺打點房內佈置的心意了……」
「你說什麼?!」花朝渾身一僵,驚愕地喊道。
福星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只因為花朝的眼睛像要噬人似地瞪視他。若不是皇帝有交代,他早就嚇得轉身逃跑了。
饒是如此,可要他繼續待在花朝可怕的眼光下,單憑有皇帝可靠,還是壯不了他的膽。
福星邊低著頭往外徐退,邊囁嚅著聲音回答:「小的是說,房內的佈置都是貴妃娘娘列好單子,要小人等準備的。床上還有套簇新的衣褲鞋襪,也是貴妃娘娘為侯爺親手縫製,希望侯爺滿意。小的還要回去伺候皇上,就不陪侯爺了。」
話一說完,福星的雙腿彷彿駕了哪吒的風火輪似的,一溜煙的消失在門口。花朝則因為太過震驚,沒想到要追出去。
他腦中一片混亂,思緒像是陷在大霧中找不到方向。
怎會這樣?
目光幽幽晃蕩在房間內,掛好床帳的架子床上除了福星說的一套簇新的衣褲鞋襪外,還有一疊錦衾繡褥。房內的其他佈置則如他在官中、及自己府邸內的房間一般崇尚簡便,沒有累贅的華麗裝飾,有的僅是實用。
能瞭解到他的喜好,做這種安排的人,絕不是左丞相趙政道。他以為是出自皇帝的授意,福星的話卻讓他明白那個人是貴妃,一個根本不該對他做這種事的人。
想到這裡,一股熟悉的疼痛又從埋葬過往的深淵裡冒出來,這次卻多了淡微的甜蜜。
花朝討厭這種感覺,更討厭給他這種感覺的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在他已決定安分地、默默地、遠遠地看著她就好時,她為何還要來撩撥他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可惡,好可惡!
「侯爺……」
顫抖的聲音出自領著人提了一盆水及一壺熱茶進來的阿義,花朝心裡更是詛咒連連,知道自已在不知覺中把心裡的咒罵喊了出來。
「沒事了,你們下去。」
「是。」阿義和同伴如釋重負地退下,體貼的為他關上房門。
終於又是一個人了,但花朝的心情反而越發地煩躁了起來。尤其想到房裡的佈置是出自貴妃,更有種逃走的衝動。
「你必須沉住氣,花朝。」他嚴厲的告誡自己,「這不代表什麼,也不能傷害你。別忘了你來這裡是要換掉身上的髒衣服。越快辦完這件事,就可以越快回到皇上身邊盡自己的職責!」
雖然有岳翕與戴玥兩大高手護駕,可是皇帝壽宴上的謀刺案尚未能找到頭緒,不久前皇帝又險些在他眼皮子底下遭人暗算,教他如何放心!
與生俱來的責任感使得花朝得以將被沉痛的往事激起的煩亂暫時壓回心底深處,他很快為自己寬衣,只著一件長褲,絞乾布巾胡亂擦拭赤裸的胸膛,任濕冷的感覺透過毛巾滲入肌膚,緩和了體內莫名燒起的灼熱。他索性把布巾弄濕些往頭臉蓋去。
就在這時候,輕微的開門聲響傳進他耳內。
花朝的兩隻手仍是捧著濕布巾,頭朝門口的方向扭去,當視線被閃進門內的婀娜身影給充滿時,瞇起的眼眸無法置信地瞠大,某種強自壓抑在心底深淵的情愫動人心魄地翻滾上來,瞬間席捲全身。
不是阿義或任何太監,而是——
貴妃!
怎會是她?她應該帶著小公主和丞相夫人主持西園的宴會,不可能會在這裡出現!可他更沒有理由會認錯人,難道眼前的人只是他幻想出來的?
雖然花朝很想這麼認為,可眼前的人兒太真實了,不可能是個幻影,一時間,心緒洶湧如潮。
感到震驚的人,其實不只他一個。
貴妃趙千慧在發現房裡有人,而且這個袒胸露背的男子還是花朝時,籠罩著雲海霧氣般的眼眸頓時金光乍現,兩道火熱的光芒直勾勾地射向花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