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夏雨寒(蘇緹)
「好,去娶。」李秀珠拉上棉被蒙住頭,試圖阻絕擾人的噪音。
「ㄏвㄡ,我聽到了,你舉雙手贊成羅!以後不可以反對喔!你要全力支持你可愛的兒子我娶白蓮花回來當媳婦。」雷尚鳴高興的說著,為將來很可能會有的反對事先鋪路。
什麼鬼女?與鬼為伴的不祥之人,誰跟她在一起,誰就倒楣……哼!他才不信,那個車伕所說的根本都是謠言、迷信!他這個京師教出來的知識份子豈會盲目聽從。
不,他當然不聽,他喜歡她,對她一見鍾情,怎麼樣也要把她娶回家好好疼惜,讓她再也不必受苦,不會受旁人冷落。
自她幼時開口說出那番「戲言」之後,可憐的白蓮花這些年來時時遭人白眼、疏離,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不過沒關係,她白蓮花走了好運在半夜遇見他,從此以後,她就出運啦,天再重,都由他來替她扛著。
呵,呵,光想,就覺得自己很有男子氣概。
「你兒子我對白蓮花一見鍾情,不可自拔。」想到明天找媒婆上門提親時,白蓮花會有的一臉激動表情,他就覺得好像吃了蜜糖般,心裡甜滋滋的,好令人陶醉啊!
「你說誰?」
「就白蓮花呀!」咦?誰問的?
雷尚鳴低下頭來,發現娘親已拉下被子,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瞪他,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錯誤一般。這讓他想起當年他老黏著大哥,對姑娘家提不起興趣,而他娘懷疑他有斷袖之癖的時候一樣,那雙眼瞪得極大,像是恨不得衝上來把他的骨頭全拆了似的,「娘呀!你幹嘛這樣看著我?讓我心裡挺毛的。」
李秀珠霍然坐起,揪住他的衣領厲聲道:「毛的是我,你誰不娶,偏偏要那朵帶衰的白蓮花,你是一天不把我氣死,你不甘心是不是?」
「不是。」識相的放低了聲音,他又露出無辜的可憐相,「娘呀!你就成全孩兒的一片癡心,讓我們鴛鴦交頸,比翼雙飛吧?」
「兒呀!你就同情你娘我年紀大,白髮蒼蒼,禁不起打擊,不要把那個鬼女弄進門嚇唬我老人家吧!」要比可憐,她會比兒子遜嗎?她兒子扮可憐的功夫還是她教的呢!
「娘啊,別鬼女鬼女的叫,她還是個人耶!當年是她年紀小,不懂事,隨便說個幾句話,剛好說中了而已,幹嘛這樣計較。」
依稀,他還有些印象,十年前的七月初廟會,傳聞有個女孩大聲預言年底將會發生大災難,奪走許多村人的性命,包括她爹的。起初,大家都不相信,說那是女孩兒胡說八道的,年底頂多會下場大雪而已,而下大雪能引起什麼大災難?大不了凍死幾個人。
沒想到,那年雪下得特別兇猛,黑壓壓的堆積在山上,然後在一個無月的夜晚,轟的衝下山來,掩沒了大半的村子,活埋了不少人。那時候,她爹還沒死,跟著臨時組成的救難隊伍準備去救人。
聽人說,那時幼小的蓮花還抓住她爹哭喊道:「不要去,不要去,爹去了就會死,就會死呀!」
她爹哪會相信,終究還是跟著那些人去了。
然後當晚,發生了第二次雪崩,把她爹和其他大半的救難人員全都活埋了,死的人比第一次雪崩時還多。
而倖存的村人不知道是誰先開口的,竟然指著幼小的蓮花說:「都是你,都是你這個鬼女開口詛咒,所以他們才會死,是你咒死了你爹、咒死了大家,都是你的錯!」
從那天起,白蓮花跟她娘就被村子裡的人孤立,幾乎所有的村人都離開了雪崩現場,另覓他處建村而居,就只有她跟她娘沒有,依舊住在那大雪隨時有可能再次崩塌的山下。
她們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好可憐!
他光是用想的,就忍不住哽咽,胸口悶悶酸酸的,相信那年的次春,春光融了雪水後,大家把埋在深雪底下,被水泡得浮腫不堪的屍體挖出來的同時,她應該又遭受了更多的責怪和辱罵吧?
小小年紀就被人如此刁難,她心裡一定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所以,他能理解今晚相見,她為什麼說他遲早會怕她,而且沒那個必要報出家門,因為她把他跟其他人歸為同一類。
可惜,她錯估他了。
「娘啊!你千萬不要阻擋兒子的真愛。」
他娘一個響頭敲上他的腦袋,「我偏要!你能怎麼著?」說著,又拉扯他兩邊的耳朵,而且還是使勁的拉,「娘要一個正常的兒媳婦,不要一個會使邪術招鬼的衰女,你給我聽清楚了嗎?」
「娘,痛……痛……痛啊!」
「痛死最好,看能不能把你痛醒一點。」李秀珠更大力的捏呀掐的。
「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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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黎明,夫依然清明,植物依舊青翠,而她的心卻是晦暗的,一如這十年來的每一天。
到底,她為什麼要生下來?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
「咳!咳!咳!」母親的咳嗽聲拉回蓮花漫遊的神志。
她回到內室,拉好母親身上的被褸。
「蓮……蓮花,天亮了嗎?」白母衰弱的聲音輕微的響起,在寂靜的空氣裡顯得是這麼的清晰可聞。
「是的,娘!天亮了。」她小聲的說著,心裡明白娘親的眼睛又更糟了,糟到連天明、天暗都分不出來。
「是嗎?天都亮了,怎麼這麼安靜?」她聽不到任何鳥叫蟲鳴。
不只眼睛,還有耳朵的情況也變得更不好。
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蓮花看著滿室的不安寧,一群若隱若現、奇形怪狀的小鬼們在屋子裡奔跑不停,嘻哈的笑著,有時還會跑到她的跟前對她扮出非常難看的鬼臉。
「你到底看不看得到我們?大家都說你看得到啊!你怎麼不說話?」
「你看得到對不對?看得到就跟我們聊聊天嘛!不然,我們就把你母親帶走喔!」
「因為天還很早,蟲和鳥都還沒有醒過來,娘,你再睡一會兒吧?」她掩飾的說著,把她娘親重新安置在床上。
那些小鬼又來到她面前威脅,「你不要故意不理我們喔!我們生起氣來可是非常恐怖的。」
蓮花的眼光直接穿透小鬼,望向窗外的綠樹。
自從十年前的那場大雪後,她就不再聽信鬼物們所說的話了,鬼說的一定是正確的嗎?它們告訴她的那些事情都是基於好意嗎?
不見得。
她常常在想,如果當年她沒在廟會說那樣的話,或許爹就不會死,也或許,那血塊鬼是騙她的,她爹會死!其實是因為她執意的相信爹會遭遇不測,就像村人所講的一樣--是她咒死了父親?
或許……有太多太多的或許,可惜都沒有答案,沒有任何人或任何鬼可以指點她的迷津,就算真的有人指點,她也不會信吧?
十年前大雪過後,她學得了一件事--三緘其口。
不管這些雜鬼告訴她什麼事,她都不和它們說話;無論這些小鬼在她面前怎麼擺弄,她也都不理會。只要不說、不理、不溝通,她就不會惹上麻煩,就不會再有任何人因為她而死。
她再也承受不了「詛咒」的罪名。
只希望能平靜的陪伴娘親度過餘生,然後在安葬好娘親之後,她就會進入山林,從此與青燈為伴,從此長誦佛經,贖她一身的罪過。
因為若不是她滿身罪惡,天又怎會罰她看得見這些鬼怪呢?
「唉!」長長的歎息,蓮花掀開門簾走出房間,進了灶房,原本想淘米為娘親煮碗稀飯當早餐,但打開米缸才發現,剩下的米竟不足一把。
過得了今天早上,但中午怎麼辦?
自從十年前,她跟娘親被村人當成瘟神惡鬼疏遠後,就沒什麼進帳,無論娘親或她的女紅有多精巧,繡出來、織出來的物品都不大有人買,因為,傳說凡是碰到她們經手的東西都會衰。
為了營生,她不得不賤價賣出她織的布、繡的女紅給布鋪。唉!看來,她又得去一趟市鎮,把這幾天織的布賣出去,然後換一點米糧回來。
但她真的不想去呀!
每次去,她都要遭受路人的指指點點、評頭論足,重提她不祥的過去,然後到了布鋪,還要受老闆的刁難減價……這一趟折磨才算結束。
活著,真的太難,讓她禁不住又再次問,到底她生來為何?
嘶——屋外突然傳來異聲。
似乎是馬的叫聲?蓮花拉回思緒,腦中有著疑惑。
怎會有人來到她們家的門前?恐怕是有人迷路了吧!
「嘻!嘻!嘻!你慘了,虎姑婆來找你了。」調皮的小鬼們又到她面前作怪。
她置之不理,轉身往門外走去。
來到屋外的蓮花,見到門前有一批馬隊到來,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的婦人,婦人正冷冷的看著她,那雙眼裡有著蓮花所熟悉的鄙視和不屑。
「請問夫人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李秀珠跨坐在馬鞍上,口氣不佳的問:「你就是白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