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於晴
驀地,心一跳,緩緩低頭,撿起地上一枝沾血的長箭。他的臉皮已然有些僵硬,冷汗濕透了他的長衫,暗深吸口氣,回頭瞇眼看向街頭。
薄霧之中無人,但——
他暗叫一聲,地上有人!
他奔上前,看見再眼熟不過的身影倒臥血泊之中。
「半月!」他駭然大驚,拋下長箭,微顫地抱起她柔若無骨的身軀。長箭穿透她的胸口,留長的紅髮如今浸在血裡,顯得沭目驚心。
他的手指動了動,竟然移不到她的鼻下。他的喉口抽緊,強迫自己去探她鼻息。探了又探,他的心涼了半截,惱怒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確認她的生死。
「殷……殷戒?」氣若游絲的低喃藏在凌亂的髮絲下。
他聞言大喜,激動得連忙拂開她的發,露出她死灰的臉色。
「我在!我在這兒!」
「我……是不是該說遺言了……」她費力地問。
「胡扯!哪來的遺言要說?」
他要抱她起身找大夫,她卻痛得低叫:
「別動,好痛……你是怪我……所以……故意扯痛我的是不是……」
「我怪你什麼?」長箭在胸口,他不能拔也不敢拔。這箭幾乎穿透了她的身子,沒有一點神力的萬萬是不可能——他恍悟,怒叫:「是右都御史那個混帳!」
右都御史親爹剛死,他以為這混帳暫時不會回南京,所以一時卸了心防。
那人,當真是殘忍無道,連個未曾謀面的女子都要趕盡殺絕!
「是他……氣死我了……他是你的仇人……干我什麼事啊……」
「是啊,壓根不干你的事。都是我不好。」他柔聲說道。
她掀了掀眼皮,卻掀不開,一害怕眼淚就忍不住滾了出來。
「我剛才……看見了我家鄉……我好害怕回去的只是我的魂魄……好害怕好害怕……殷戒,我荷袋還在嗎……」
他立刻摸索地上,五指沾滿了她的血,才摸到了她背在身上的小袋子,袋子鼓鼓的,是……
「你送的刀。」她想苦笑卻做不到。「你送的刀……我還是用不下手……從小到大我就是在和平的日子下度過……」沒有真正面臨生死而必須相搏的經驗,根本出不了刀。跟那混蛋對話時,好幾次摸到袋裡的小刀,到最後還是選擇逃亡。由此可以想見,在這個世界裡生活,得需要多大的勇氣了。
好像有人真正環住她冷冷的身軀,她知道是誰,聽不見他說話,她逕自低聲說:「他把我釘在門板上……故意釘在封沄書肆的門板上,要你明天……親眼看見我的屍身……我不甘心……死命地拔箭……老天爺要我來的目的到底在哪裡呢……」
他在說話了,她還是聽不見。
心裡一急,嘴巴動了動:
「我還沒說完……我不要你故意誘惑……我要的是你眼裡的憐惜……」她要的是他看著她放風箏時,眸內充滿的憐愛,而非只有情慾的勾引。「殷戒……我好痛好痛……我還不想死……不想啊……」
痛死了!痛死了,她真的好痛!痛到她根本來不及說完所有想說的話,就喪失了意識,未覺抱著她的男人不再理會她疼不疼,一路狂奔在沒有燈火的大街上。
她失去意識前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念頭——
她會完蛋吧,這裡的大夫能有多好的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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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她的情況撐得下去嗎?」
「老夫自當盡力而為。只是膽敢在南京城動手的人……殷爺,你要有心理準備啊,」
平凡的臉龐讀不出任何思緒,只有在看向床上半裸背上的斑斑血跡時,眸瞳隱隱含著煞氣。
方才連老大夫都不敢拔箭,是他咬牙用力拔出那只血箭,她虛弱得連個呻吟都喊不出口,整張床幾乎被她的血浸透了。
她流的血太多,被曬黑的臉頰透著死氣沉沉的白,連唇色也白了——因為太專注地看她了,當她的唇微掀了下,他立刻俯下身附在她耳邊柔聲道:
「我在這裡。」
「殷戒……我的眼睛打不開……」她哽咽。一向軟綿綿的聲音顯得無力又嘶啞,沒有貼得極近,是聽不清楚的。
他微微拂過她的眼皮,沙啞道:
「你剛剛喝了麻沸湯,自然打不開,等你一覺醒來,就會好了。」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在哄……你拿草蓆隨便蓋住我了……我才看不見的……」
「胡說!你又沒死!」瞪了老大夫一眼,低罵:「你笑什麼?」
人命關天,這老匹夫不救人還在笑?
「殷爺,你別誤會。老夫是想,寫故事的人,多少是愛胡思亂想的……魚老闆雖然還沒出書,可柳公子來我醫館推拿時,說過幾回她的手稿內容。」
殷戒還沒出聲,又聽她在低喃:
「好痛……這到底是什麼麻醉藥……我要回家吃止痛藥……我要喝可樂……吃漢堡……炸雞……」她愈想愈難過,開始抽噎,扯痛胸口,愈痛眼淚掉得愈凶。
殷戒皺眉,又看老大夫一眼。老大夫邊處理傷口邊低聲說:
「既然她會胡思亂想,那胡言亂語也下意外。」
「我才沒行胡言亂語……殷戒?」
「我在。」
「殷戒,真的有大夫會救我嗎……」
「當然。老大夫醫術高超,一定救得活你!」
「這裡沒有華佗……我會完蛋……」看不見老大夫臉部的抽搐,她斷斷續續地說:「殷戒……你說你心裡有我,想留下我……你喜歡我嗎……那是喜歡嗎?」
殷戒再看老大夫一眼,老大夫視若無睹。他咬牙,附在她耳邊低語:
「那當然,我不喜歡你,為何會想留住你?」
「那你再親我一次好不好……用憐惜一點的吻……」
他聞言,微微一愣。他只知如何勾起對方肉體的慾念,什麼叫憐惜?他壓根不明白,如何滿足她?
見她眼淚掉個不停,知她從傷重之後,就像個完全無法忍痛的孩子。沒再遲疑,他小心翼翼地摟住她的頸子,慢慢地吻上她的唇瓣,讓彼此的氣息在唇舌間交錯。
她的唇過冷,連氣息都帶點死氣,他心裡默念著她會活下去,希冀這樣的願望能藉著他活人的氣息融進她的身骨之間。一次又一次的輕吻,每碰一次她的唇,心頭就微微發軟發酸。不知何時,她的淚珠還留在頰面,意識卻已沉進昏迷之中。
殷戒拂過她的冷唇,內心微惱自己終究還是無法給與她要的吻。
老大夫覷他一眼,心裡暗自咕噥:
其實,這個封沄書肆的老闆一點也不像手稿裡那個花心大老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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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御史府。
「你是說,她活下來了?」陰沉的男人抿著唇。
「是。大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奴才曾混進殷府裡,瞧見她確實活著?」
「哦?都安,那天你是跟在我身旁的,你認為我沒射準嗎?」
「大人的神力有目共睹,怎會不准?」
「那女人叫什麼去了?」
「魚半月,大人。」
「魚半月?是了,我想起來了。」連她的名字都不放在心上,因為他想對付的只有一個人,她只是附屬。「這個女人能活下來真是命大啊!哼哼,那個姓殷的呢?怎麼沒再來找我談生意了?」
那漢子遲疑一會兒,道:「大人,近日殷戒照樣上書肆辦事,奴才就是趁殷戒出門的時候,去探那女人。那女人的髮色淡了,黑色的偏多了點,看起來挺像正常人的。最近城裡都在傳說……」
「傳說?」右都御史揚眉:「我不過去獵場幾日,又鬧出什麼事來?」
「大人,城裡有人說,當日那姓殷的在大人手下救了一隻狐狸,那狐狸化為人身來報恩,而那魚半月就是那隻狐狸,專程出現為他解決大人的!」
右都御史聞言,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
「都安,連這種穿鑿附會的事你也信?」
「奴才本是不信,但奴才查過那姓魚的姑娘出現在南京城的時間,正是大人剛捕獲那隻狐狸的時候。為她救命的老大夫說那夜殷戒找他治傷,他不過才拔了箭,她的傷口便自動癒合起來!大人,您向來神力,從來沒有射不中的時候,其中必是有鬼神左右啊!」
右都御史瞪著他。「那老大夫是老眼昏花了嗎?」
「大人,那老大夫信誓旦旦的說,讓人不得不信啊!」
右都御史冷哼一聲,雙眸有抹煩躁。「就算是狐狸又如何?能告我狀嗎?現在哪個官員不買我帳?誰敢治我?本爵爺要是不高興,照樣再一箭射了她!」
那漢子冷汗微流,低聲道:
「奴才已收買人混進殷府,見機行事,總要教大人高興才是。」
「哦哦,都安,你真是我的心腹。不管什麼事本爵爺只信賴你一人而已啊。」
那漢廣恭敬垂首,不敢多言。
第六章
「半月,喝藥了。」
好幾次被半強迫的搖醒,有人扶起她,硬灌進藥水。她從—開始的沒味道到最後愈來愈苦,苦到她的舌根再也無法忍受,當最後一次,有個男人喂完她之後,她苦得輾轉難眠,微微掀眼,看見滿室月輝,連個路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