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言妍
正穿越馬路,有人在背後喊叫。涵娟回過頭,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兒,她今天不再濃妝艷抹,才發現向來妖嬈的她,其實也長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兒極友善地說:「我就要去美國了,有一箱洋文小說和雜誌,想想送給你最好,你要嗎?」
「去美國?」涵娟有些意外。
「正確說是嫁到美國,我丈夫是美國人。」外省婆女兒笑得很滿足。
「恭……喜。」涵娟表情變得尷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麼在背後罵我,我不在乎,最後還不是我這妓女婊子有辦法?」外省婆女兒看著她,頗有深意說:「我一直覺得在中段的人裡,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為常常半夜回來,見你的燈還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還在為未來奮鬥著。哈!我們都不想爛死在這鬼地方,無論如何都要爬出去,對不對?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麼能理解?這女人是專釣美國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學畢業生,拿來相提並論,不但可笑,還有受辱之感。
本來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卻說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問題:
「你真的愛他嗎?我是說你的美國……丈夫?」
「愛呀,愛死了,能幫我脫離這裡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兒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說:「我看過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麼時候帶你去美國heaven呢?」
根本沒有能力去……涵娟覺得此刻講實話很丟臉,不等於向一個酒吧女示弱嗎?於是好強的她撒謊說:「明年吧,我們預備去讀書。」
「太好了,說不定我們還在美國見面呢!唉,我媽過世以後,我在台灣沒親沒戚的,大陸故鄉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國能找到一個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兒又露出真誠的笑容說:「我的那箱書就放在門口,你隨時來拿。」
涵娟搭上公車時,腦袋仍處於茫然的刺激狀態中,堵著沒有出口。
什麼是愛情?從她初曉情滋味起,就認定一個承熙,有如一條線細密牽引著,織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順眼也穿習慣了,沒想到還有別種顏色和花樣。
外省婆女兒的話真是驚嚇,尤其那句「能幫我脫離這裡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筆揮過來,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個刺眼的污跡。
那些話,一句句重複著,似唱片順著回紋轉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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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機場,從她十年前來歡迎艾森豪總統後,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著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陽關的興奮及騷動,傳到她身上都冷冷彈回,她內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場地震,毀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沒有一個人去得成……
找到驗完票的明玢,當時出國是大事,路遠票貴,好幾年都不會回來,所以沾點親的人都來送行,隊伍浩浩蕩蕩,趙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準備好祝福的話,但明玢先訓起她:「我堅持要你來,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們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灣,你不慌嗎?」
「你太誇張了吧?不是還有李……王……」涵娟說。
「你不同呀,你是我們班第一名畢業的,依繫上傳統,沒有一個不出國深造,你是首先破壞規矩的。」明玢不容辯說:「為了愛情,你甘願放棄美好前程,值得嗎?虧我們還自稱是時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個倒退走!」
「留下並不等於放棄,戀愛結婚也不等於倒退走。」涵娟微笑回答。
明玢儘管親朋好友都告別不完,仍想把握最後這面對面的機會說:「別那樣笑,你還沒回答我,為葉承熙犧牲夢想,值得嗎?」
「值得,葉承熙值得,他是我見過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強調口吻。
「哼,這點我不予置評。」明玢說:「我和你同學幾年也不是當假的,雖然大家感動你的癡情,我卻看到你的委屈。」
「我沒有委屈。」涵娟立刻說。
「是嗎?葉承熙知道你申請到美國大學的事嗎?」明玢說。
涵娟不吭聲。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過托福,畢業成績第一名,對不對?」明玢又說。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別管我……」涵娟皺眉說。
「傻瓜!」明玢丟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謬。明明決定不出國了,卻忍不住隨同學去考試申請學校,一種自我安慰的過程,至少為夢想畫個輪廓,即使最後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錄取通知單寄來,再一一回拒,是自殘的割捨。
明玢終於出關,送行任務艱苦完成。涵娟望著好友的背影,感覺身體釘在原地,靈魂卻爭著隨她而去,無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頓時問機場大廳變得顏色怪異,空間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個長髮的亮麗女子走到她面前說:「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day!」
因為對方的時髦妝扮,加上舉手投足的搶眼,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兩秒之內就認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見,各自成長了。或許是悲哀吧,無論再隔怎麼久,再如何變,總錯認不了,是因為她那雙與自己相似的杏眸嗎?
「真太巧了,會在這兒碰到你,你也要出國嗎?」李蕾看來頗愉悅。
「我是來送朋友的。」涵娟想快些離開。
「哦,我剛結束台灣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國了。瞧我說得像美國人似的。」李蕾偏要敘舊:「你大學畢業了吧?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畢業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畢業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個碩士,連學校都安排好了,下念都下行,真討厭呢!」李蕾擺出煩的表情。
討厭?可想念的人卻拚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無心再忍受,說:
「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順風。」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張紙寫幾個字說:「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國,可以來找我玩。機會雖然不大,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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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娟頭又開始痛,一出機場大門,便把那張紙揉個爛碎丟到垃圾桶。
驀地,刺目的陽光迎面而來,高熱的氣溫蒸騰著,外省婆女兒、趙明玢、李蕾和過往種種的痛苦,全如白煙沖天冒出,焚著意志,沸著血液。
機會不大,機會不大,機會不大……為什麼?都二十二歲了,以優秀成績讀完大學的她為何依然脆弱?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遠都是那個被指為騙吃騙喝的貧窮卑賤女孩,彷彿從來沒有長進過?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麼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著,不管方向,不管錯綜的街道,不管曬昏人的艷陽天,汗水在臉上積流成河,幾乎快要爆炸。
忽然,斷續晚蟬聲蹦入腦海,她視線清楚了,發現自己正在一條荒僻窄巷裡。
為什麼沒有路了?是誰擋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連當酒吧女的外省婆女兒都能夠飛出中段到黃金國度夢幻月河,為什麼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點不如人?
「為什麼?」她對著藍天喊,淚水崩下。
因為葉承熙嗎?某個小小的回音夾在怯怯的蟬鳴裡。
你不該在十歲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沒有承熙,那多孤單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該喜歡上他呀……感情的事誰又能控制?喜歡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樣,你能不呼吸嗎?
那你就要為他留在中段內巷,在髒亂無望的貧民區,背著累贅的一大家子,永遠當可憐悲哀的小涵娟嗎?……另一個聲音靜默了,像仿錯事的小孩躲在暗處。
靜,連蟬也不叫了,風也不吹了,可怕的靜。
她猛轉頭,看見一隻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著她,眼露凶殘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會有懼意,但此刻內心充滿烈火般的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
「連你也要欺負我嗎?連你也要擋我的路嗎?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乾我嗎?這該死的畜生!渾蛋!走開!走開!走開……」
這還不夠,她激動地脫下右腳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丟過去,它一驚竟夾著尾巴逃走了。
她身體晃得像一條狂浪中的船,頭昏脹地彷彿飄流在暖洋中,暖洋深處是濃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閉上眼睛,把世界都遺忘掉呀。
但……總有針般細微的意識要她張開眼,強迫她盯住那丟出去的白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