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雷恩那
「蘭諾太太說今日套餐的主菜是奶油波其尼菇義大利面,我請她換成千層面,一會兒就送來了。」他身材高大,兩人座的位子擠進他一個剛剛好。
頓了三秒,駱莉雅才明白他的意思。
「謝謝你幫我點餐。」她略微羞澀地點頭,自然地問:「你呢?也點千層面嗎?」
「我吃海鮮通心粉。」
「喔……」她輕應,垂下頸項玩著桌布上的花紋。
其實她心裡挺好奇的,想詢問他和那個大鬍子老闆是什麼關係,卻又覺得如此太過突兀,畢竟她和他才第二次見面,還稱不上是朋友。
和他相遇,原就充滿著隨機的變數,邂逅在這美麗的地方,往往是感性勝過理性,忘記「邂逅」兩個字本就無意,是認真不得的。
有緣千里來相會啦,要不然你幹嘛哪邊不坐,一屁股去坐在他旁邊?
咬著下唇,不太喜歡腦中正在思索的東西,唉,都怪心蘋啦,沒事說那些話,搞得她神經兮兮的。
「通常一個月來一次。」忽然,沒頭沒腦的,他丟出這麼一句。
「嗄?」什麼東西?
「最久三個月來一次。」
「呃?」她臉蛋發燙,水亮眸光定定瞅著男人嚴肅的面容。
適才,她已脫下外套,此時穿的是一件V字領的粉色羊毛衫,露出優雅的鎖骨,烏黑柔軟髮絲自然垂蕩,流露出一種脆弱溫婉的氣質。
費斯的眼底掠過一抹情緒,快得無法捕捉,慢條斯理地掀唇:「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常來這裡用餐。」
駱莉雅真是敗給他了,發覺和他說話,腦部的暫存記憶體非加大容量不可。
他喝了口檸檬水,繼續說:「梅迪尼家的人每個月都會在這裡舉辦小型家族聚會,每三個月擴大舉行,平常也會因應一些節日在這裡慶祝……那個大鬍子是這家餐廳的老闆,他是馬隆叔叔,我親生父親的弟弟。」
歐洲人對家族觀念通常十分重視,總是固定聚會,平時互通有無,這些駱莉雅能夠理解,但……親生父親?她心中一怔,難道他還有其他父親嗎?
還想著,忽見蘭諾太太推著一個雙層小餐車過來,可能是太興奮了,明知道她義語不通,蘭諾太太還是衝著她直說,一邊捃落地擺上兩盤精緻的前菜和一大盤已塗抹鵝肝醬、橄欖醬和番茄醬的切片麵包,接著慇勤地幫她鋪餐巾、遞餐具,瞥見費斯那兩道嚴峻的目光,蘭諾太太這才俏皮地吐吐舌頭。
「你不要對什麼人都笑。」蘭諾太太被「瞪」跑了之後,費斯深邃難辨的眼瞳再度調回她臉上,口氣近乎指責。
呃?連笑也犯了他的禁忌嗎?那是她的「本行」耶,多笑多健康呀!
看來,她和他真的難相處了,注定是有緣無分──唉唉,SIop!Stop!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呀?!
「人家對我笑,我當然也要回給人家笑啊,禮尚往來,這有什麼不對?」實在太餓了,眼前的美食又太過誘人,她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黏過去,沒仔細研究他古怪的神情。
拿著刀叉開始進攻那盤青豆火腿,再大大地咬下一口鵝肝醬麵包,哇──美味呵。她小臉露出單純又滿足的表情,吃相毫不秀氣。
「你……你也快吃啊。」別緊瞪著她,那會害她消化不良耶。
以為他又要沉默到地老天荒,那別有深意的目光終於好心地放回食物上頭,任性地撇撇嘴──
「我不喜歡青豆,有草腥味。」那個大鬍子明明知道,還讓廚師作這道前菜,擺明要整人。
「亂講,都不知有多香呢。」見他把青豆撥到一邊,駱莉雅手中的叉子已忍不住搶過楚河漢界,去營救那一小堆「棄兒」。「你不吃,我吃。」
戳戳戳,有的戳進自己盤裡,有的放進自己嘴裡,還不忘機會教育:「有食物吃就要懂得珍惜,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沒東西吃?有多少人活活被餓死?我曾經讀過一則報導,在那些戰亂不停的地方,為了一塊硬麵包,男的可以毫不猶豫地殺人,女的就以肉體當作交易,那很慘耶。」她繼續戳戳戳,戳完了青豆子,卻把自己盤裡的火腿切下三分之二移到他盤裡,持續施教──
「進了航空公司,在幾個國家之間飛來飛去,才知道國際法律規定,飛機上搭載的生鮮食物,像鮮奶、蛋、水果,還有水等等,都不可以進入另一個國家,因為沒有經過檢疫。所以若沒使用完,在飛機降落之前全都得經過處理再丟棄,那真的很浪費,但不丟不行啊,怕會有病菌依附,如果藉由這樣的管道在國際間傳染,後果就不堪設想了。」語氣一頓,莫可奈何地歎息──
「可是知道歸知道,我還是丟得很心虛,總覺得哪一天,雷伯伯八成會下一道雷劈中我。」天曉得,她在飛機上都是用鮮奶浸手、洗手,因為喝不完一樣要丟。
隔壁桌傳來戲謔的笑聲,她側目瞥了一眼。
那應該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女孩兒正嘟著紅唇,把洋蔥圈撥進男孩的盤裡,接著又從男孩盤中搶走甜椒,男孩不知說了什麼,惹得女孩嬌嗔地瞪人。
心一促,隱約意識到什麼,她調轉回頭,發現對方正在看她,褐色眼瞳像兩潭深不可測的湖水,魔力無限,一時間,她臉頰霞燒,手心發熱,竟有些食不知味。
「噢,對了,忘記告訴你,我、我是GlobeHappinessAirlines的空服人員。」唉,鎮定鎮定,別暈機了。
他輕描淡寫地頷首,早已知道她的工作,真有心要查,對他來說自然非難事。
微偏頭,胖胖的身影再次來到桌邊,蘭諾太太適時出現,為他們換上香草料十足的濃湯,而濃湯裡除了紅蘿蔔、番茄、肉末,還有可恨的豆子。
費斯不由得擰起濃眉,向來沉靜的峻容扭出一個嫌惡的表情。
分明是存心的!
他視線往櫃檯方向掃去,偏沒瞧見大鬍子老闆人影,瞬間,一股緊悶的情緒堵在心頭,沉甸甸的,不太妙的預感頓生,希望是自己多疑。
隨即,他招手喚著胖蘭諾,要她請廚房將主菜快快上桌,又問了馬隆去向,蘭諾太太四下張望,聳了聳肩又攤了攤手,跟著急急跑去招呼別的熟客。
費斯試著穩下心情,拿起銀湯匙在湯盤中撥弄,竟不由自主地把一匙匙的豆子全舀進駱莉雅的湯裡。
「喂?你、你怎麼又不吃?這不是青豆。」她頰上的熱度未退,又來一波。
「只要是豆子都有草腥味。」
真挑嘴。「那豆漿、豆腐、豆乾呢?」她故意問。
他動作微頓,思索這問題,認真回答道:「我喜歡臭豆腐,最好是麻辣的那一種。」
厚──這個義大利男人為什麼硬要跟別人不同?
駱莉雅是好氣又好笑,輕輕搖了下頭又繼續喝湯,野豬餐廳的廚師手藝真好,她喜歡橄欖油和奶酪融在口中的香味,熱呼呼、軟綿綿的,讓人一口接一口。
費斯卻沒有她純然享受美食的心境,只機械化地將食物送進嘴中,大部分的注意力全落在她身上,覷著她的一舉一動──喝湯的滿足模樣、將髮絲塞在耳後的秀氣動作,跟著兩道秀眉舒弛,她伸出小舌舔掉沾在唇瓣上的醬汁……
胸口忽遭一股力量襲擊,他忍不住悶哼,雙手陡然緊握。
「怎麼?噎住了嗎?」見他輪廓緊繃,幾乎要把手中的湯匙握斷,駱莉雅嚇了一跳,連忙替他端上水杯,「來,喝點水。」
他順從地接過,仰頭咕嚕咕嚕地灌到底。
「喝慢一點啦。厚──」水都濺出來了。她輕嚷,自然地拿起餐巾伸去壓住他浸濕的前襟。當了二十四年長姊的她,忍不住開始碎碎念:「衣服濕了一大片,待會兒出去吹到風會很冷的;吃東西愛偏食,養分攝取量會不夠;又不好好進食,吃個東西也會噎著:喝水還弄得亂七八糟,你幾歲了?又不是小孩子,怎麼可以這麼咦……呃──」小手驀地被男性溫熱的掌心包裹住。
她一怔,話語卡在喉嚨,定定地望住前方男人。
他的五官在這時顯得凌厲,眼底卻刷上教人費解的溫柔顏色,矛盾的組合帶著致命吸引力,讓她也跟著矛盾起來。
噢,沉著沉著,不能暈機呵。
感覺她的手在微微掙扎,但他不想就這麼輕易放開。
應該有些話要告訴她,應該是這樣才對,要不,他不會任由意識帶領,在極短的時間內,動用特殊管道搜集有關她的一切,不會對著她的相片傻傻發愣,更不會去打那通電話,將兩條平行線畫出交點。
那麼,他該要說些什麼?
腦中思緒沉潛而下,彷彿進入冬眠狀態。
他能不能看著她,靜靜的,一句話也不說?
她的眼眸燦如星辰,生動清亮,微啟的紅唇泛著玫瑰色澤,近近瞧著,宛如離心花瓣,隱約透著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