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衛風
短短一個多星期沒有見到她,她憔悴了許多,蒼白的模樣連見慣病患、鐵石心腸的蘇洺禹也不忍起來。
「張愛玲的話你也信?」他用壓抑的聲音插嘴,假裝觀察她的點滴,實際上是想掩飾自己臉上同情的表情。「她孤獨地死在公寓當中,無人聞問,你不知道嗎?」
蘇洺禹用眼角餘光瞧她一眼,不過杜俐芊卻一直沒抬起頭來。
「我知道。可是,我一直以為……只要熬過這一關,一切就會好轉。他愛我、曾經愛過、或是依然愛我,但他對我的愛不及對另外一個女人,所以必要時,他必須做出抉擇,我在最後一關被淘汰了……我不值得他付出所有的愛……」
「胡說!」
蘇洺禹與陸宜家對看一眼,驚訝兩人居然異口同聲。
陸宜家抓住病床旁邊的扶手,愛之深責之切,她愈罵愈凶:
「你笨啊!這麼爛的說辭你都會信?他分明只是拿你當備胎罷了,你就呆呆地等著他回來?」
「好了好了,別罵她了。」蘇洺禹攔住陸宜家。
「我不罵她,還有誰會罵?自己送上門去讓人糟蹋,如果你父母還在,早將你鎖在家裡不准你見那個男人了。」
這一說又勾起杜俐芊的傷心事,她想起過世的父母親,又是一陣悲泣。
是啊!
若母親父親還在,怎捨得她這般作賤自己?
她是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用滿滿的愛灌溉出來的玫瑰。
經歷這一番波折,她早已經忘記被呵護寵愛的感覺。
「你幫我看著她,我去幫她收拾點行李就回來。」陸宜家順口交代蘇洺禹,也不管蘇洺禹答應了沒有,幾秒鐘之內就走得不見人影。
看見好友走開,杜俐芊像鬆了一口氣般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蘇洺禹拉了張椅子在杜俐芊身邊坐下。
就當作是日行一善吧!
反正已經管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閒事,也不差這一次。
他拿了一本商業週刊在手邊翻看,看了幾頁後,覺得自己有些心思不寧,轉而注視杜俐芊的臉龐。
這樣一個寧靜的夜,守著一個長相柔美可惜略顯蒼白的女孩,讓他有進入童話故事的錯覺。
他曾經在街上罵她活該,甚至叫她關緊房門哭泣;他也曾經對著她破口大罵,叫她反省一下自己的行徑。
因為他覺得這一切很可笑,愛情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她就可以選擇不愛。
如果一件事情會傷害到自己,就不要去做。
在他的眼中,她的行為如此矛盾,矛盾到一種可笑的地步,所以他責罵她、糾正她,沒有想過自己再一次重創了那顆脆弱的心。
「我很抱歉。」他喃喃地說,
杜俐芊不會聽見,蘇洺禹卻連續說了好幾遍,直到自己心裡感覺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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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宜家一直沒回來,蘇洺禹也就一直守著沉睡的杜俐芊。
她睡得很不好,屢屢翻動身體。
最後一次,她終於從睡夢中驚醒。
「卓翔?」
她睜著失神的眼睛,抓住蘇洺禹的手。
「杜小姐,我是蘇醫師。」她的手好冰,蘇洺禹回握住她。
「喔……」杜俐芊放開手,臉上出現難受的神情。「對不起,我作了一個惡夢,夢見卓翔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個真實的人生只是惡夢的延續吧!蘇洺禹同情地看著她。
「要不要我開點藥,讓你好睡一些?」
「不用了,我寧可作惡夢。」杜俐芊搖搖頭,反問蘇洺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忽寢寐而夢想兮,魂若君之在旁』?」
蘇洺禹搖搖頭。「沒聽過。」
「這是司馬相如寫的。」杜俐芊顯然有點失望,她輕輕地說:「如果我在現實生活中不能擁有他,起碼讓我夢見他的身影,就像他在身旁一樣。」
「我還是去幫你開點藥吧!」
實在不想讓她如此自傷自憐下去,蘇洺禹往外走。
走到門邊,他又擔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床上的女孩正轉頭看向窗外,茫然地念著一些蘇洺禹沒聽過的句子,傷心落淚。
愛情,真的如此痛苦嗎?
蘇洺禹看著她,不禁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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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俐芊很快就康復出院,有很長的一段日子,蘇洺禹沒有再看到她。
她甚至消失在家醫科門診的預約名單當中。
少了一個動輒抱怨兩小時的病患,蘇洺禹卻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她現在好嗎?
她現在在做什麼?
他一直記得那個夜晚,她看著窗外,緩緩地念著:「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
漂亮的眼睛流下了一串晶瑩的淚光,卻又慢慢地浮出一絲微笑。
那一朵淒楚而絕美的微笑,燃燒在蘇洺禹的心中,久久沒有熄滅。
他還是不懂,為什麼一個人可以為了愛情痛苦、煩惱與悲傷?
為什麼她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如果是為了自己本身傷心哭泣,這還有道理,可是她卻是為了另外一個人將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這到底是為什麼?
蘇洺禹沒有辦法瞭解她的痛苦,世界上的事情都是這樣的,當事人掏腸搜肚地悲傷,在別人眼中只像是一場荒謬的戲劇。
他只希望她能夠好起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蘇洺禹強迫自己往好的地方想。
某一天,他在逛書店時,特地繞到文藝小說區,一眼瞧見杜俐芊的大作放置在平台上,心中湧起一股親切感。
書名依舊是無可救藥的可笑,叫《老鳥正逍遙》。
他這次沒有鄙視這個書名,反而覺得有趣地笑了起來。
付錢的時候,店員一直用懷疑的眼神看他,他面不改色地拿出金卡結帳。
他將新書跟《小鳥正青春》擺在一塊,和那些冰冷的原文書並排立在書架上,書背上兩張美女的圖片不可思議地讓氣氛溫柔了起來,如冬夜裡一杯溫熱的香片,在空氣當中散發恬靜的氣味。
當他經過書架時,總會瞧見兩朵微笑,美若杜俐芊那張單純而嬌弱的容顏。
雖然有點格格不入,但蘇洺禹覺得感覺很對。
他擁有她的住址與電話,卻沒有想過再約她出來,只有在每次門診時,偷偷地期待著預約名單上面會有她的名字。
她為什麼把預約統統取消?難道是因為他說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她的緣故?,
蘇洺禹的後悔是言語也無法形容的。
他反省著自己的惡形惡狀,發誓再也不用惡毒的言語傷人,他甚至列出了幾條罪狀以及改進方針。
杜俐芊沒有出現,但他在醫院當中的評價愈來愈高了。
「親切、溫柔如春風一般和煦的蘇醫師」是他的最新稱號。
生活對於他依舊是忙碌的,他每天在門診與病房兩邊穿梭,應付源源不斷的大小問題,以及數不清的數據報告。
對他而言,穿過急診室猶如走過戰地,護士與病人的呼喚宛若槍林彈雨。
他試圖用兩本厚重的原文書掩面而過,阻擋任何試著攔下他尋求幫助的醫生、護士與病患。
「蘇醫師,蘇醫師……」
饒了他吧!他已經二十多個小時沒停下來休息過了。
蘇洺禹在心中哀號,腳步匆匆,當作沒聽到。
「蘇醫師,我在這裡!」那個軟軟的聲音還是沒放棄,不停呼喚著他。
蘇洺禹認命地轉頭。
「什麼事?」他語氣凶狠,用發著冷箭的眼神射向出聲的角落。
「沒事沒事,我只是想打聲招呼,沒事,你忙你的。我是想……好久不見了,想跟你說幾句話……對不起,打擾你了。」
可能眼神真的太兇惡了,被瞪視的對象連忙搖手道歉。
「是你?」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蘇洺禹看清楚縮在角落那個女孩是杜俐芊沒錯。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為什麼一臉害怕?
呃……這好像可以解釋。蘇洺禹連忙收回自己如迅猛龍發現獵物的眼神。
「又怎麼了?你為什麼又在這裡?跳樓未遂?還是又吃多了安眠藥?」蘇洺禹不知不覺提高了聲音。
甚至,帶點指責。
醫生最重要的就是冷靜,在看到一隻刀子插入腦袋十公分也得面不改色地挖開取出,但此刻蘇洺禹卻一陣心慌。
快步走過去,先上下瞧了瞧,沒缺手斷腳,無明顯外傷;摸了摸額頭,體溫稍高,但又不是真的發燙。
他拉開她披在身上的外衣,將聽診器按在她的胸腔,來回聽過幾個地方。
肺部有些雜音……蘇洺禹嚴肅地聽著。
他捧住她的臉,看她一瞼的憔悴與蒼白。
「我……」杜俐芊想說些什麼。
「張開嘴。」
扁桃腺有點發炎……蘇洺禹認真地看著。
「蘇醫師,我……」
「閉嘴。」
他又多此一舉地拉開她的眼皮瞧瞧,看她滿眼都是血絲,原本黑白分明的娟秀眼睛此刻慘不忍睹。
該不會是哭泣所致?
蘇諂禹幫她拉上衣服,凝視著她,看她一臉柔順地低著頭,雙手乖乖地交疊在身前,左手上紮著點滴。
一次又一次,這女孩就是不受教,漂漂亮亮的一個女孩子,非要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