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言妍
他終於明白自己有多愛和茉兒長相廝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兒一直不給他好臉色看,到這兩天,因為要辦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點喜氣,她才願意與他話家常,他自然趁此機會好好的表現一番。
這秋陽午後,他陪著阿迢在柴木間玩捉捉迷藏,順便想著這孩子要何時啟蒙識字。突然,阿迢往道觀裡跑去,子峻怕會打擾到裡頭的女道士,連忙要追他回來。
阿迢熟門熟路的,三歲幼兒機靈地鑽進縫中溜到大殿上,他對高牆上紅綠彩色人像最感興趣,那分別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沒抓到兒子,見他又溜到一個刻著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後面。
子峻抬起頭,竟見三副聯,分別是——
雲裡觀音香綺羅
霧裡觀音凝蘭蕙
風裡觀音燕輕盈
子峻對這三位觀音有些許的印象,但觀音乃佛教菩薩,怎麼會貼在道觀裡呢?哦!想必是儒道釋合而為一,常不分彼此了吧!
忙著捉兒子,也來不及細思,見阿迢躲在箱子後不肯出來,他只好說:「快回家囉!有桂花糖吃囉!」
這招果然有效,阿迢一聽,就立刻蹦跳到他的懷裡。
走到白瓦屋前,見茉兒正在尋他們,手上拿著糖缸。
「桂花糖!」阿迢高興極了,掙扎著要下地,迫不及待地伸手往糖缸裡取糖吃。
看了茉兒的笑容一眼,子峻忍不住說:「讀遍萬卷聖賢書,不如這淡淡八月桂花香。」
茉兒知他的意思說:「你也出京太久了,再不回去,公私都不允許的。」
「有你和阿迢,我才願意回去。」他一再的表明。
「嚴家此時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她苦澀的說。
「他們若打你,就是打我,我絕不會再讓你獨自受苦。」子峻又說:「不!不受苦,我只給你幸福。」
此時,阿迢吃完糖,指著門外說:「划船……」
這是阿迢的習慣,近黃昏時,都要到湖上玩玩,看水裡的金波蕩漾。
有些話反覆說著,其實心裡都明白。他們沉默地到湖畔解船,劃向江心,子峻撐篙,阿迢坐在母親的懷裡,偶爾指著雲天中的大雁和戲水的野鴨。
爭什麼呢?千古是非心,不過是一夕漁樵話而已。
「我們去天步樓吧!」茉兒突然說。
子峻先是詫異,再是微笑。這是十天來,茉兒第一次要求回天步樓。他很快地轉個方向,朝南岸而去。
河道清淺,蘆草已花白,猶記那字聯——雲開當空日,共秋水一色;蕭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最始的初衷和執著,歷經驚濤駭浪,仍成了最後的初衷和執著,不就像一曲最美又充滿詩意的歌嗎?
秋霧又隨風聚散,瀰漫在大湖上,翻湧如滄浪,隱隱約約地可見著他們的小舟。但不一會,舟去茫茫,可天地依然自在,因為知道他們登上的,是生命中追求的「天步樓」。
終曲
細雨夢迴雞塞遠,
小樓吹澈玉笙寒。
多少流淚何限恨?
倚闌干。
——李璟攤破浣溪沙
嘉靖四十四年秋末,子峻攜妻兒返京,鄭重的認祖歸宗,本想要茉兒鳳冠霞帔地坐花轎再過一次任家大門,但父親行刑的西市在望,以心哀憫,她只願安靜的回家。
為了茉兒的緣故,子峻自請調出京,輾轉地方,以防她觸景傷情。這期間,子峻任過知州、知府、巡撫,後來還升至總督,政績卓著,以清廉愛民、受百姓稱頌。
茉兒共生兩男兩女,輔助丈夫、教子有方,誥封為一品夫人,大家因喜愛她,早就忘了她是來自一個惡名昭彰的家族。
因為調任地方,子峻也離中央的權力核心愈來愈遠,他沒有如眾人預期的由翰林院入內閣,再攀爬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首輔。他的舅舅徐階在失望之餘,轉而栽培另一個學生,也是後來以變法有名的張居正。
嚴嵩死於嘉靖四十五年,當時身邊無親無友,更無人弔唁。為免觸怒皇上,埋葬時也是草草了事,這是他為相二十年的最終結果。
徐階辛苦爭來的首輔位置,也只做了七年,後因子孫在家鄉欺壓百姓,犯了眾怒,被迫下台,只好隱歸老死。
至於張居正,輔佐萬曆皇帝十年,變法改革,使全國氣像一新;然而他死後,仍被指為貪污擅權,後被抄沒家產,子孫流放,下場竟和嚴嵩沒有兩樣。
子峻聞之,特別感慨,因為,若非娶茉兒為妻,有了一番波折,他有可能就是張居正,一生辛勞,在這忠奸不分的腐化時代裡,只換來抄家滅門之禍。
他曾對茉兒說:「何必羨慕人間萬戶侯呢?還不如當個不識字的煙波釣叟,更自在於天地間呢!」
再幾年,他五十二歲,恰巧是萬曆十八年(西元一五九零年),辭官隱退於淳化,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自娛於釣叟的他,絕對沒想到,五十四年後,女真人會驃騎入關,滅了大明朝。
子峻和茉兒的最幼女,名喚纖纖,最得寵愛,後嫁入南京顧家。纖纖有一子顧之諒,因不願降清,避禍於白湖。
顧之諒生一子一女,有段孤臣孽子可歌可泣的故事,載入「格格堂」的鄉野傳說之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