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言妍
幾隻水鴨游過,欸乃一聲,煙濛濛中出現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撐長篙,氣定神閒地立在湖山之間。
她看到岸邊有些蕨菜和純菜,輕劃過去,摘在自己的菜籃裡。嗯!桂花飄香,或許可採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籃子已滿,長篙一撐,舟往來時路劃去。突然,煙深之處,一楝倚水樓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閃動。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儘管已來了許多遍,但每一次經過,舟總隨心轉,轉到天步樓下,而她也總要爬上去,摸摸窗牖、拂拂桌几,回憶著京城的繁華和那永遠回不了的過去,及見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樓台,推門而進。子峻用過的竹簾、竹床、桌椅,都還在原位,只是書冊及牆上的詩聯畫軸已收拾一空。不過,這都不妨礙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這一屋子曾有的熱鬧與心動,皆不斷在她腦海裡重憶著。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貴人,還不知如何稱呼?又家住何處?」年輕的子峻,一臉瀟灑地問。
「我叫茉兒……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兒。」他跟著唸一聲,臉上的笑容更大。
貴人?怎知這貴人,會成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當她歡天喜地的嫁給意中人時,還溫柔地告訴他——
「嚴鵑的小名叫茉兒,茉兒就是嚴鵑。」
「當茉兒是嚴鵑時,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見的人!」他冷酷地說。
「茉兒,你的執意和初衷,真是一連串災禍啊!」他狂笑地說。
每當想到這裡,她總要到窗邊去深吸一口氣,否則無法承受那窒悶感。因為,接著是一連串的冷漠及敵意。
她哭泣的懇求,最後有些灰心地說:「你把我當成妻子嗎?」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們不是夫妻,又是什麼?」他充滿無奈的說。
於是,他們陷入愛恨不清的糾葛之中,期盼天長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會休我?」她害怕地問。
「我任子峻一向重義,絕不做離棄之事。」他說。
結果,他仍然寫了休書,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所以,他從來無心、從來不滿意她,夫妻恩愛,只是他的仁慈和道義之心,而這兩種心,終究抵不過政治的險惡及詭譎,他決定棄她而保大局。
怨是有,但她慢慢的就不再怪他了,尤其是到了袁州,見父兄荒唐,在生死關頭仍沉溺在紙醉金迷中,她只能歎自己生於嚴家的悲哀。
這期間,父兄由流放地逃回,天高皇帝遠,他們和地方官勾結,與江湖人物來往,其實都是好熱鬧的心態,哪知就此成了死囚呢?
但這也害慘了嚴家兩姊妹,先是迫嚴鶯再嫁,對方是個富商之子,可嚴鶯受夠了男人,誓死不從,自己拿了一大筆錢跑到道觀去修行。
父兄的念頭就轉而動到她身上,別說她深受「烈女不嫁二夫」的觀念的影響,即使是子峻在休書上寫著「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字眼,她仍以他為天,萬死也不可能再嫁。
父兄監視她,不許她也跑到道觀去,然後,茉兒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秋末四個多月肚子凸出,才由懷疑得到確定。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樣糊塗的母親,在一連串的變動及煩憂中,她竟不知道有個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努力成長!
如果她早曉得,或許事情會完全改觀,任家說什麼,也該會留住她吧?
悔恨無濟於事,她偷偷瞞住所有的人,要小萍到道觀去求救,那時,姊姊是唯一能幫她的人。
最初她們真的束手無策,因為父兄若知道了,定會要她殺了腹中的孩子,逼她改嫁。
她不想死,更不要孩子死,無論她與子峻的情分如何,她都捨不得這乖乖躺在母親肚腹中的骨肉。
孩子無罪,尤其是在這許多沮喪挫折中得來的新生命,對她而言意義愈加重大,最後幾乎成為她生存的目標。
姊姊的腦筋動得很快,雖然有些旁門左道及不擇手段。她不知道姊姊是由哪個山民巫師那兒弄來一種草藥,是花形似茉莉的根,她說:「這東西吃一寸,可像屍體般睡一天,兩寸兩天,六寸六天,但不可以吃七寸,否則就會真的死啦!」
茉兒半信半疑,但在走投無路之下,只好賭上性命,如果沒有成功,只有母子雙雙共赴黃泉了。
花根用酒磨成汁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她最恨子峻,是他的無情害她和孩子必須淪落到以死遁的地方解決事情。
「我給你磨三寸,就三天,然後我會想辦法讓你『草草下葬』。」嚴鶯說。
後來,聽小萍說,姊姊大哭大鬧、俯屍痛嚎,除了讓大夫摸一下測不到的脈搏和鼻息外,都不許任何人接近屍體,還大聲嚷嚷著,「茉兒的暴死,觸犯了碧霞元君和玄天大帝,若不趕快埋入地底,只怕會為嚴家帶來大禍。」
嚴家本是隨皇上畫符煉丹的,最信道教,嚴鶯以道觀學來的半調子,倒也唬住了他們,所以,第二天連碑和棺都還沒有準備完善,就真的匆匆將茉兒埋葬,這也是子峻看到墳墓寒酸的原因。
當晚,她便找了幾位山民將茉兒挖出來。
茉兒一醒來,人已身在山上的道觀中。
「你現在要怎麼辦?」嚴鶯問她,「你要去哪裡呢?」
她第一個念頭便想到淳安,天下之大,北京和袁州不留她,淳化便是唯一有溫暖回憶者。何況,那是小萍的故鄉,也算有一絲關聯。
第二天春天,她在山上道觀生下一個男孩,方頭大耳的,取小名阿迢,姊姊抱怨這名字拗口。
茉兒抱著粉嫩嫩的孩子,輕聲說:「你沒聽過陸機的一首詩嗎?『高樓一何峻?迢迢峻而安』,這裡面有他父親的名字。」
「我才不管什麼機哩!峻而安?有峻才不安,那個沒良心的人,哪配做孩子的父親呢?」嚴鶯說著,又難過起來。她想到仍在婆家的女兒,以今日嚴家的狀況,只怕無法脅迫地搶回來了。
阿迢一滿月,她和小萍就乘舟船到淳化,先住在廟裡。其後,嚴鶯又施展功夫,以祈神仙為名,向家中要了一堆金銀珠寶,在大湖旁蓋了間道觀,說要潛心修煉。
那時,茉兒才真正瞭解姊姊。她雖然好妒、凶悍,愛逞口舌,又會鑽營,被人視為「不守婦道」,但她對手足的愛是真誠的。
事實證明,嚴鶯的貪心斂財,後來反而救了她們一命。在嚴家被抄光時,他們未查到淳化的道觀,若真的被發現,道觀也不會被趕盡殺絕地閉封。
茉兒母子的生活,除了紡紗和刺繡,就靠道觀接濟。不僅如此,祖父的照顧及侄嫂的生活,偶爾也會依靠道觀,只是財力有限,不能明目張膽的,所以需清貧度日。
道觀有個名字,就叫「無情碧觀」,由茉兒的詩而來,當然,姊姊在接受時,又嘮叨了一番。
「莫道世間無情碧,一寸狂心向橫波。」她淡淡地念著,關窗閉門,再由木梯踏下來。
雁陣一排南飛,她得趕快回家,阿迢午睡將醒來,正巧可以和她一起做桂花糕,一半留著吃,一半拿到集市去賣。
茉兒長篙一滑,小船遠離天步樓。她來到湖心,霧整個散開,突然,山的那邊有另一艘舟彷彿從天而降,往她而來。茉兒的眼愈睜愈大、心也愈跳愈快,疑似幻覺,但又真實無比,直到舟上人站起來朝她大叫,「茉兒——」
聲音若波上漣漪,直達她的心底仍不止歇。怎麼可能?子峻在北京,怎麼可能會在湖中喚茉兒?她不會神志不清到白日亦作夢吧?
「茉兒——」子峻繼續叫著那無數回揪痛他心的名字。
他對她最後的印象,是三年前夏季的清晨,倚在石獅子旁送他遠行的茉兒,那時從未想到分離,所以淡淡地揮手。這些年來,他不斷地想要抓住那感覺,但茉兒總是飄浮不定。
如今飄浮沉下,茉兒清楚了,她青衣素妝、青巾扎發,完全素淨,說變又沒變,說不變又有變,總之,見著她,心立刻歸返原位,那石獅旁來不及道再見的茉兒,終於又回來了!
但他的急迫和期盼,卻換來她的冷漠和氣憤。茉兒船一劃,退得遠遠的,「你來淳安做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是要來看我們如何流離失所嗎?」
「茉兒,我已經找你找了三年了!」子峻拚命靠近說:「三年前我根本沒有要休你,我由王虛觀奔回,到西郊去追你,但被我舅舅的家丁阻止!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你離去,你不知道我的心裡有多悔、多恨!」
茉兒一臉的戒備和防禦,舟斜繞個角度,「我有休書,三不義的罪名,還有你的手跡及玉印,你為什麼要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