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言妍
在御史押解嚴世蕃進京受審時,他還大搖大擺地說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貪縱無節制」,再回流放地罷了!
三法司的審官聽了十分氣憤,花了幾夜的時間列出所有嚴家貪污濫權的罪狀,尤其是沈鍊和楊繼盛兩大冤獄,更描述得人神共憤。
這下子,嚴世蕃可得意了,因為他早摸清了皇上的脾氣,這些老掉牙的罪狀,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縱許的,一提再提,不就等於在指責皇上用人不當及昏庸嗎?
嚴世蕃笑咪咪地等著自己由三法司走出來。
可行事深沉的徐階,在幾次斗嚴嵩不成後,也漸漸醒悟到一個道理——舊罪狀不能用,要找新的,最好別牽扯到皇上。
於是,他們從來往於袁州的江湖人物下手,發現有倭奴海盜的舊部,加上浙閩總督胡宗憲自殺,就順理成章的給了一個「交通倭虜,潛謀叛逆」的罪名。
這下可慘了,誤國尚可,但叛國可是必死的大罪!
六部中的人,雖覺這「欲加之罪」是牽強了一些,甚至有「捏造」之嫌,但為了對付頑強的嚴家,不用最猛的手段不行。
嚴家終於倒了,真正倒了!嚴世蕃被處死,家產全部沒收,嚴嵩和孫子貶降為民,從此一蹶不振。
子峻再望望天空,太陽微偏,想必嚴世蕃已人頭落地了吧?
回到家中,他很意外父母兄嫂都在,大廳裡有著濃濃的茶香,他們很熱切地要子峻一塊兒談談話。
「我以為你們會去西市。」子峻坐在下首說。
「這種血腥事,我在大同看多了,才不去湊這熱鬧。」子峰已調回京三年,卻仍不忘邊關之事。他和子峻一樣的身高體型,但膚色稍黑,有著武官的架式。
「嚴世蕃好歹也和我們稱過親家,他雖該死,我們也不能額手稱慶,否則有失厚道。」任傳周說。
「爹千萬別提親家兩字,嚴家案子還沒了結哩!」子峰提醒道,「我才由戶部聽到消息,嚴嵩被抄沒的財產,有黃金三萬兩、白銀兩百萬兩,等於咱們大明一年的總稅收,其他的更別說啦!數不清的田地、房屋和珍寶,恐怕皇上還要再大發一次雷霆哩!」
「這樣一來,嚴嵩要求個善終,大概也不可能了。」徐氏語重心長的搖搖頭,「所以,人絕對不能貪婪,更不能作惡,否則遺臭萬年不說,還要禍延子孫好幾代。」
「你們兄弟幾個都要記取這個教訓。」任傳周教訓著,「我很高興事情告一個段落了,沒有姓嚴的,我們任家就不會一直杵著個疙瘩,有如芒刺在背之感了。」
告一個段落?子峻卻不這樣認為。嚴是茉兒的姓,就會永遠跟隨著他,直到他死,再刻到他的墓碑上——
愛妻嚴茉兒,生不能白首,願死能同穴!
子峻在家人歡愉的氣氛中,突兀地開口,「爹,娘,孩兒有個請求,希望你們能夠成全。」
「什麼請求?如果是要說媒娶妻,我們自然是一百個成全啦!」子峰看著弟弟說。
子峻沒有正面回覆兄長,只嚴肅地說:「孩兒想赴袁州一趟,將茉兒的墓移至松江的任家祖墳,除了重新厚葬外,還要將牌位迎入宗祠,正她任家媳婦之名,才能年年有人祭掃。」
任傳周和徐氏面面相覦,其實對於他這個請求,他們也不覺太意外。
三年前,當他們背著子峻休掉茉兒時,原以為子峻是不忍親自下手,所以才由父母代作主張,他事後知道,必然感激。但子峻的反應,太令眾人震撼,他竟私離「玉虛觀」,追回京城,若非道士們與徐階相熟,迅速通報,在西郊外及時阻止,或許子峻真會闖下滔天大禍。
看他對這樁婚姻的不甘和痛苦,哪曉得他對茉兒真產生了夫妻間的深情至愛呢?
這些年來,抑鬱及思念在他的眉宇舉止中,始終無法散去,尤其是茉兒的死,更教兩老內疚,想說,當初雖為大局著想,但真有必要去休掉無罪的茉兒嗎?
對挽不回的事,只有盡力彌補。任傳周說:「你和茉兒夫妻一場,如今嚴家人丁散亡,你迎回來也是應當,她好歹入過任家門,也拜過任家祖先。」
徐氏想的不只這些,又接著說:「我同意你的作法,但為娘的也有一個請求。」
子峻覺得有些訝異,「娘,請說。」
「我希望在你辦完茉兒的事後,也能考慮一下自己的親事。」徐氏見兒子臉色一變,忙又說:「都三年了,你也二十八了,又是皇上侍讀,再沒一個妻子,怎麼說得過去?上回你舅舅還在訓我,說不讓你齊家,又如何能治國平天下呢?」
「是呀!我也被人問了許多次,說你什麼時候再娶。」任傳周點頭附議,「前一回,高侍郎還提到他的大女兒幼梅與子峻無緣,真是可惜,但現在他的小女兒幼蘭亦到了及笄之齡,他一心還想要子峻做他的女婿呢!」
「爹,娘,有茉兒在我的心上,我此刻還無法想續娶的事,你們就別費心了。」子峻靜靜的回答。
「有茉兒在心上又如何?這不妨礙你娶妻呀!」徐氏說:「你總要有個女人替你理家打點、生兒育女吧?」
「我不需要。」子峻想都沒想的回答。
「不需要?老天,你以為你在當和尚嗎?」子峰受不了弟弟的漠然,出口就說。
復秋忙拉丈夫一把,提醒他的失言。
「和尚」兩個字刺激了任傳周,他聲音稍大地說:「胡鬧!我們任家絕對沒有當和尚的事!一個堂堂六尺之軀的男人,為個女人牽腸掛肚的,我絕不允許。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說高家這門親,今年秋天就完婚。」
徐氏怕事情會鬧僵,急忙安撫丈夫,又對子峻說:「我們做父母的不是要逼你,一切都為你好呀!也不一定要高家幼蘭……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我們盡力去找,這一回沒有人情壓力,完全能讓你滿意,但……但你千萬不要說不娶……」
「娘,你真要我娶嗎?那麼,你能不能再讓茉兒活過來呢?」他一說完,就在每個人臉上找答案,卻都是錯愕和無奈。
在一室的寂靜中,子峻離開了大廳。
在快速地走到月洞門時,復秋趕了上來說:「子峻,我們都很想念茉兒……」
「可不是嘛!在滿屋子還有著茉兒的影子時,我怎能娶別的女人呢?」子峻停了一會兒,然後大跨步走回到房內。
不必看,他一定又是去望著茉兒的畫像,癡念那首「天步曲」了。唉!又有誰能還他一個茉兒呢?
六月袁州,夏蟬嘶嗚。遙遠的湖水依舊瀲灩,一片連坡的竹林依舊鬱鬱蒼蒼,似乎不管人世的變化,兀自挺立著。
嚴家墓園荒草蔓蔓,已沒以前的氣勢,甚至人未全散,就有被挖掘的跡象。
嚴鵑的墓是個小墳,盛時孤獨,衰時亦孤獨,就是沒有人理睬。
「茉兒,我來帶你回家了。」子峻焚香跪拜說。
一旁還有郭諫臣、任良和一些道士、墓工。
挖墳由清晨開始,因墓淺,所以不到中午,就看見那口薄薄的棺木。
「看來,尊夫人埋得很草率,以嚴家當時的財力,實在不該如此。」一位墓工說。
這麼一說,子峻又覺辛酸起來,但他已學會不流淚。
棺木被抬到地面上,道士揚鈴作法,並祈天地神靈,做運棺到松江的準備及儀式。
在過程中,幾個墓工在一邊低聲說話著,不時往棺木望,瞼上的表情都很怪異。
任良注意到了,忙過去聽,一會兒回到子峻這裡說:「公子,那些墓工說,依他們多年的經驗,這棺木的重量和感覺,不像裡面有東西的樣子,他們說……那是空的!」
「空的?怎麼可能?」郭諫臣訝異的說。
子峻的第一個反應是,近三年了,會不會有人移動了茉兒,但究竟是誰呢?
「要不要開棺?我另外有開棺驗屍的法器和儀式。」道士說道:「不過,你們要準備好,萬一屍體仍在,會很不好看。」
「但不看行嗎?」墓工說:「如果千里迢迢抬的是一副空棺,不是更荒唐嗎?」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子峻,等他作最後的決定。
子峻不怕見茉兒半朽的枯骨,只是怕自己會承受不住那椎心之痛,但他總要證實茉兒的下落,別到黃泉都找不到她吧?他好半晌才下定決心說:「開棺。」
接下來便是敲擊及撬釘的聲音,在棺蓋掀起的那一瞬間,子峻直覺地閉上眼睛,四周則響起驚呼聲。
「竟然是空的?我清理祭拜了這麼久的墓,竟是空的?」郭諫臣覺得不可思議。
子峻睜開眼,只見棺木裡沒屍沒骨,連塊布都找不到,只有一些疑似鼠類留下的寄穴痕跡。
墓工們用力聞一聞那味道說:「有奇怪的腥味,表示狐狸曾經住過。」
任良一聽,忍不住嚷嚷道:「哇!少奶奶有可能變成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