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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文 / 言妍

    風裡來,風裡去,都有了最後的港灣,不再孤獨。

    在黎明將至前,燕姝拿了遲風親筆覆戚繼光的信,坐著原來的轎子返回浦口城。

    她腦海裡仍是他的臨行依依,每次分離都愈來愈不容易了。遲風送她入轎,孩子氣地說:「像割我的心頭肉!」

    「真糟,我名為觀音,為修道守清,又和你孤男寡女一夜,得回去經懺了。」她懊惱的是這個。

    「別,你從不是為規矩而活的女人。」他說。

    不是嗎?燕姝看他,認真地說:「你耐心等,等戚大人迎你入他的衙門,我一定來陪你。」

    「讓大家稱頌風裡觀音如何去降服一個惡名昭彰的海盜嗎?」他笑呵呵地說。

    想到此,燕姝亦有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轎子穿過林間,天已微微發亮,寒鴉啼於霧間。她入神心事時,突然轎子停跌,震得人疼痛。燕姝掀開轎簾,恰見兩名轎夫,亦是遲風的手下,已倒在血泊中。

    尚未尖叫,幾匹快騎奔近,都是戚家軍裝扮,以俞平波為首,下馬先扶出燕姝。

    「怎麼回事?為何要殺人?」她驚嚇太大,幾不成聲。

    「真抱歉,害你受驚了。」俞平波鎮靜的說:「這是威大人的計畫,此刻朝廷大軍已齊聚到李遲風的藏匿處,活要生擒,死要見屍!」

    「誰說的?戚大人正招降李遲風,看我手上……還有回應的信函!」她急得語無倫次,揚著信函。

    「燕姝,那都是引狼出洞的計策。」他試著解釋。

    信如落葉飄下,白辛苦寫的,磨了許久的墨,他殷殷相詢,斟酌許久的字句,充滿希望的……她本性聰敏,經過一點,立刻明白「招降」是假,他們利用她引出李遲風,找到他的居所,大軍前進……

    她突然發狂似的喊,「為什麼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俞平波想回答,燕姝又逼著上馬,「快!快去遲風那兒,是我的錯,我必須阻止,你們把一切都毀掉了……」

    馬驚嘶著,差點踢著她。並不善坐騎的燕姝,因神志皆昏,竟抱住一匹白馬狂奔起來。

    「小心呀!」俞平波立即在後頭追趕,膽戰心驚的急叫著。

    他們離大宅其實不遠,出了林子,就看到濃冒的黑煙,滾滾散到已破曉的天空。那木頭的焦灼味,那猛吐的赤紅焰舌,還有盔甲閃亮,數不完的士兵,噪呱如戰場。

    有人擋住燕姝的白馬,她跌下,剛好俞平波幾個人及時接住她,才不致摔傷。踉蹌幾回,她終於看到指揮若定的戚繼光,她只能虛弱的吐出一句,「你……你怎能出爾反爾……」

    「燕姑娘,你做得很好,又是大功一件。」戚繼光冷靜的說:「剩下的就交給我來處理了。」

    一堆咒罵哀嚎聲傳來,夜裡神秘的大宅,竟在剎那間變成荒屋廢地,火仍無情的燒著。突然有騷動,士兵抓住十來個海寇,為首的李遲風衣裂發散,怒目而視,滿臉的憤怒和不妥協。

    他還受著傷呀!徹夜不眠的疲累,加上措手不及的攻擊……

    他乍見人群中的燕姝,灰煙漫漫中,她的臉似荒野中的一抹白雪,眸子驚懼而張大,美得如黑水晶,一身紫袍蓋去那嬌柔。他驀地胸臆痛,從未有的撕心裂肺的痛,淒厲地喊出,「你竟背叛我……出賣我……欺騙我……我絕不饒你、絕不饒你、絕不饒你……」

    鮮紅的血由白布滲出,一片、一片的,如死亡。燕姝想說什麼,但口裡像噎滿東西,有血腥味,卻怎麼也嘔不出。然後,大地昏黑,她在俞平波的手中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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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浮在半空中,她已失去了自己的島,無處可攀,四周的霧仍不散,看不到前與後,想站也站不直身。陪伴的還是只有那一頭狼,也是飛著,最初是都背對著她,毛色灰黯;後來轉身對她,眼是盲的,陰翳晦蒙,而嘴旁都是血,接著整臉全身血淋淋的……

    她要喊它,說對不住,是我的錯,我害你失去自由,失去生命,失去海闊天空,但卻什麼都抓不到呀!

    「遲風——」燕姝猛地睜開眼。

    在她房間裡,寧靜的燕子觀,三條青紗佩帷,三個曾受大明皇帝親賜及祝福的觀音,是嘉靖年間的昇平景像嗎?!多可歎,死的死、寡居的寡居、心碎的心碎,真是恩典嗎?她看到坐在椅子上打盹的王伯巖,忍著虛弱叫道:「起來!起來!我昏倒了嗎?幾天了?李遲風……他……還活著嗎?」

    那淒測之聲,讓王伯巖嚇醒,慌張地說:「一天,你昏了一天。李遲風……嗯!聽說被關在總兵衙門府,街上鬧得很,什麼消息都有,就沒說他死的,所以應該還活著。」

    「哥,你……你過來。」燕姝輕聲說,等他靠近,一拳捶他的肩,卻沒力氣,「你為何也騙我,騙我去招降……讓我做了不義之人?」

    「我沒有,我也被蒙在鼓裡呀!李遲風雖和我有不快,但他曾有恩於我,我再糊塗,也不會害他。」王伯巖哭喪著臉說:「我現在也急呀!我們如今都成了羅龍文之流的人物,那些海上兄弟絕不會饒我的。」

    遲風說,絕不饒你、絕不饒你……燕姝突然悲哭出來,從未有的揪人心腸的聲音,哭得嗆痛酸楚,一發不可收拾。

    「燕兒,別再哭,你從不哭的……」王伯巖手足無措說。

    俞平波走到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神色肅然。

    燕姝抬頭一見他,立刻止住淚,喘著氣問:「他……死了嗎?」

    「沒有。但他傷得很重,大夫正在替他醫治。」他說。

    「怪,要處死的人還療傷?我不懂。」王伯巖說。

    「這意思是……戚大人不會讓遲風死,願意談歸降議和之事,對不對?」燕姝抓到一絲希望問。

    「戚大人還是非除去這賊首不可。」俞平波低聲說:「只是當眾問斬時,賊首太贏弱了,不太好看。」

    「等傷好再殺?大荒唐了!」王伯巖冷哼一聲說。

    燕姝的淚已乾澀,人彷彿是空的,只盯著俞平波靜靜的問:「你自始至終都知道內幕,知道『招降』是假嗎?」

    俞平波本是義正辭嚴,但見她凌厲的眼神,莫名地心虛說:「你很清楚沿海各地倭寇為禍的慘狀,你出生時還差點遭毒手。剿寇幾十年,軍民疲憊,大匪擒不到,小匪抓不完,這回好不容易逮到李遲風,為了靖海疆,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應該齊心協力的。」

    有良知?燕姝冷冷的說:「李遲風已為朝廷立功,徐首輔答應封他總督一職,他也將確保海疆平定。你們一攪局,不是又要製造新的混亂嗎?」

    「一個海寇入朝堂當總督?燕姝,你太天真了,那閩廣可是會成為走私者及倭人的天堂啊!你……千萬不要被他迷惑,海寇都是沒仁義道德的!」

    這話太刺心,她說:「遲風說,你們利用完他就會殺他,我還說戚大人是正義化身,要他相信我,卻沒想到堂堂大明亦沒誠沒信,這算有德嗎?」

    「他殺人如麻,還求什麼誠信?」俞平波說:「我明白你的氣憤,但李遲風一死,海寇如去兩翼,以後再也不會為亂,不是很值得嗎?」

    「不會嗎?你忘了汪直死後的嚴重流竄嗎?」她說。

    「汪直案是時機不對,如今賊匪已在消滅邊緣,大頭目不在,就只有坐以待斃了。」俞平波又說。

    「我並不那麼樂觀。李遲風在海上的龐大勢力你們沒看到,也非閩廣幾支匪寇可比,我勸你們三思而行。」王伯巖說。

    「沒錯,殺了李遲風,群龍無首,恐怕亂子會更大。」燕姝下床說:「讓我去見戚大人,我要和他談!」

    「威大人不會見你的,而且,燕子觀已被兵官守護,你暫且好好休養。」俞平波說。

    「我被軟禁了嗎?」她的眼中發出厲光。

    「燕姝,我知你太久,惜你的才、愛你的德,更敬佩你向來光明磊落的行止。」俞平波的表情相當沉重,有太多言外之意無法表達,「你是我們的觀音,替我們平亂事、除妖魔,我……我不希望你因一念之差,反陷入妖魔之手。」

    他離去後,那段話仍在屋內迴盪不絕,字字敲心。

    誰是妖魔?在這混亂的局面中,她已弄不清楚。只知遲風七歲由長坑迷失,綿綿歲月到遇觀音,他一直試著走向她,為她而改過遷善,以她為錨、為家人,把生命托付給她;而她所做的,僅是親自送他上死路?不!觀音只有救人於苦海,沒有人毀人至死的道理!若他魂魄歸天,她亦不能懷著這深深的痛苦及悔恨活下去呀!

    「大哥。」燕姝凝重著一張臉說:「你立刻到永寧的『醉月樓』去找個叫清蕊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聯絡遲風的海上兄弟,他們會想辦法救遲風的。」

    「這一聯絡,不是又成大亂了?」王伯巖遲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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