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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言妍

    她聆聽著夜裡細微的風吹草動,突然,由某處傳來薄鐵片就口所發出的錚錚聲。此乃大員人的口琴,是男女幽會的暗號,未婚即同宿雙飛,在漢人社會是沉江絞殺的通姦罪,但在東番地卻是婚嫁傳統的過程,這又再一次顛覆了燕姝僅知的封建觀念,也算開了眼界。

    正想翻個身,隔壁竹蓆上的女孩卻用力的推她,並指著竹屋外。

    燕姝不懂,半爬著出來,又被人由背後抱起。

    太多次了,太熟悉的氣味及勁道,是遲風!其實她也有預感他會來,只是沒想到他竟用東番土民的方式。

    月照得壤樹和近車都亮著銀輝,他輕飛無聲,她也似浮在如水的夜色中,直至入林的深處。

    他將她放在一枝橫出的樹幹上,凝視那秀淨的臉龐,恨不得學大員習俗,讓生米煮成熟飯,那她就永遠屬於他了。

    那黑濛濛之處有窸窣聲,燕姝問:「那是什麼?」

    「鹿群吧!東番島內鹿最多,常在人的四周。」他說。

    「所以港口叫鹿仔港。」她點頭,指向東邊問:「島再往裡走,又是什麼?」

    「據說是頂到天空的高山,和深至黃泉的谷地,幾乎人鳥絕跡,我比較有興趣是東番的沿岸形狀。」他回答。

    「我記得你說過,你說你不相信是蝴蝶形的。」

    「燕姝。」他的大手握緊她的小手,「跟著我吧!海洋世界如此大,天地是我們的家,我們可以一起探究東番的海岸內陸,我要帶你去看我平戶有櫻花紛飛的家,還有浡泥的大莊園,不曾見過的奇花異草。如果你膽子夠大,我們還能去真臘尋那埋了幾百年的寶藏……跟我走吧!」

    他的眼中有著從未有過的認真,聲音中漾著從未有過的鄭重。

    「我……這從不是我這一生的……目標。」他令她昏眩,口齒不清,又努力的維持鎮靜說:「為什麼?為什麼是我?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櫻子姨希望你娶的是柔順的江戶姑娘,我大哥說你在各港灣都有女人……」

    「別聽你大哥胡說!那些女人都只是海洋生活的一部分,她們面目模糊,和我對你的心意不一樣。你是永遠的,屬於我李遲風的妻子,除了你,我不會再想娶任何人!」他略為激動,人也靠近她。

    已是意動,再聽見這段話,教她如何不心蕩神馳?但她不是尋常女子,有能力自持。燕姝由樹幹移開,稍離他一段距離說:「我不想當任何人的妻子,自我劃下額頭這道疤時,就脫下纏腳布,立志不結婚。請你打消這念頭吧!我此刻只想回浦口城,過我原來的生活,繼續我原來的志業。」

    「什麼志業?一個皇帝封的『觀音』,就可控制你一輩子?你就假觀音之名,年年迎媽祖,日日混在市井小民間當個女巫士……」他說。

    「不是女巫士!我很認真的在學習,學如何醫病解困、如何為人排解糾紛、如何幫助那些虔誠的男男女女。」她有些生氣地說:「總比你在海上爭權奪利,互相殺伐,當個殺人放火的海盜好吧!我寧可當女巫士,也不願擔海盜夫人之名!」

    「抱歉,是我失言。」遲風急躁地說:「但也不要老說我殺人放火。論殺人,我絕殺不過大明天子;論放火,也沒有大明官吏放得多,當我的夫人毫無可恥之處!」

    「又是狡辯!你為何不讓『風狼』洗刷掉倭寇的惡名呢?」她此時仍不忘使命,「你在海洋的勢力那麼大,何不和官府合作,讓沿海百姓都能安居樂業,不再受蹂躪流離、家破人亡之苦?」

    「我們試過了!你忘了嗎?六年前,我的義父是一心想要合作,結果卻被大明朝廷將了一軍,死得淒慘。朱元璋除了『寸板不准下海』外,還有『海疆為不征之地』的聖旨,凡是海上貿易及征探,對朱家天下而言,都是罪惡和非法,我可不會笨得回陸上自尋死路。」

    「你不肯回陸上,我又不願到海上,根本毫無婚配的可能。」她哀傷地說:「不要再談娶我的事了吧!」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光芒,大步踏過,這回是握住她的肩,「告訴我,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你呢?你自己心裡是不是喜歡我呢?」

    他的臉只在寸許之外,濃濃的眼神和山林強大的黑黝,形成一股教人動彈不得的魔力。他的手來到她的胸前,拿著那小金絲籠後,就靜止不動。

    他那男人的味道及力量,似澎湃海洋,高遮住天,令燕姝手腳皆軟,背後的夜如一堵牆,斷了她的退路。當他攬住她的腰強行要吻她時,像是澆灌的熱流,由頭到腳,四肢百骸,無不在沸騰中,而她的內心更有一把火,讓熱流源源地不竭止。

    這就是男女夜半的閨房情事嗎?她十九年生命,清清白白,從未想過一點肌膚之親。如今,整個人在遲風懷中,他吻到她細白的脖子,手在玉背摩挲,這就是所謂的銷魂滋味嗎?

    是東番的月,蠻荒的夜,男女縱情交會的林間,南海沁暖的風情,使父母的期盼,天妃娘娘和靖姑夫人的莊嚴都遺忘在無際的黑暗中。

    猛地,如霹靂一般,王伯巖手拿大木棒殺劈過來,月光下,真像是鷹梟猛獸。燕姝驚得站不穩,和遲風的纏綿溫存也恍惚是夢,不該是她作的……

    「你把我妹妹怎麼了?三更半夜誘拐她,是什麼意思?」王伯巖又叫又跳的,拉著燕姝就到他身後,「我好歹敬你是兄弟,你怎能使這種下流伎倆?」

    「這哪是下流?我們是定情。」遲風篤定地說。

    燕姝真想往地洞裡鑽,更希望手上有一把刀……有刀又如何呢?自殘或抵在遲風的胸口?那身體及心頭被他擾起的混亂,令她百口莫辯,無法自明,只能霞焚滿面!

    這時,火把紛紛燃亮,寂靜的夜充滿人聲的騷動。燕姝發現林中又走出幾對男女,都是習俗默允下的幽會。

    一些大員社婦女嘰嘰呱呱地將燕姝拉到一旁,而男人們則和遲風來回對話著,最後還哈哈大笑。

    「他們在說什麼?」王伯巖有不祥預感。

    「今晚是定情之夜,明晚是一年中月亮最圓時,大員社要舉行盛大歡宴,為定情的男男女女行婚禮,包括我和燕姝在內。」遲風緩緩地說,並微笑地看著燕姝。

    「我根本沒有同意嫁給你!」燕姝驚愕地澄清。

    「按大員規矩,親吻就算。」王伯巖欲插嘴,遲風又說:「你最好別鬧事,他們視婚禮為神聖,你若有不敬行為,到時要削人頭,我也愛莫能助了。」

    「李遲風,婚配是兩廂情願是事,你不能拿海寇巧取豪奪的方式對我,我不承認,也不會屈服的!」燕姝急急的說。

    「你也喜歡我的吻,不是嗎?」遲風淡淡地說,並要婦女們帶她回竹屋,「好好準備吧!我的新娘。」

    「造孽呀!我不是說過風狼詭計多端,別和他單獨相處嗎?你為何不聽?」王伯巖對著遠去的妹妹大吼,又轉頭對遲風罵道:「你就非要毀掉燕姝,不達目的不罷休嗎?」

    「那整船的貨,浡泥的香料園和雞籠的一半金礦,仍然是你的。」遲風一樣是平靜的表情,「大舅子,火氣別太大,這是喜事,你就好好的享受慶典吧!」

    燕姝幾乎是腳不著地,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屋的。從浦口城郊遲風綁架她起,都是亦俠亦盜,沒見他殺人搶劫,只知對她這人質還算厚道,甚至有幾分傾慕,戒心就漸無。

    今日才見識風狼的狠辣手段,令人措手不及。她原本就不該和他談,她一個單純女子,怎鬥得過歷盡江湖的他?

    又是太自不量力,屢次想收服「順風耳」失敗,反成了他的「夫人」。天妃娘娘,燕姝愚昧無能,意志不堅,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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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午後就已燃起數堆,鐵片口琴不時嘹響,孩子們早在那兒嬉耍跳舞,唱著嗚嗚的歌曲。

    燕姝和大員的新娘們坐在大竹屋內,她身上仍穿著倭女服,只在頸間戴著小金絲籠,瑪瑙、珍珠、金鎖片……林林總總,垂絡沉重。發盤高,綰著簪環和翠羽。

    自昨夜「定情」一事,她內心始終無法平復,沉靜的能力再也找不回,她不甘這樣糊里糊塗的嫁掉。

    竹屋內,王伯巖和兄弟們大嚼大喝,滿臉喜悅,已無原先的憤怒,到處說「當遲風的大舅子,他認栽了」。

    燕姝的雙手扭絞著,就在方纔,她到溪邊,伯巖大哥乘機塞給她一塊破布,上面有青染汁寫的字——

    伺機而動,降俞家軍。

    草促成書,燕姝懂了。唯有投降,才能解他們的困。大哥會在一夕間改變主意,必定也是為她的幸福著想。

    地下已放了許多食物,有鹿肉、豬肉脯,甘薯、薏仁、椰子、甘蔗,和充滿怪味的百草膏,當然,還少不了大量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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