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言妍
他還有佛朗基語的西方名、日本化的倭名、島嶼上的夷族名,及林林總總就地取材的稱呼,多得數不清。
他也有個傳得最廣,也最響亮的外號「風狼」,海洋世界無人不曉,陸地則是聞之變色,只能口耳相傳,偶爾拿來嚇嚇不聽話的孩子。
他的原名李遲風,只有關係夠近的人才得知。其實那又如何?李也不是真的,再追溯向前,還是個「張」呢!
哈!他就是他,頂天是一人,立地是一人,無國無家,在海上是游龍飛鷹,在陸上是毒蛇猛獸!
金絲籠又在腰間叮叮作響,約巴掌大,以純金刻成,鑲了幾顆紅寶石,是昨天在一古玩商那兒半買半搶來的,打算用來抓他的金絲燕。
她叫什麼名字?他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封過「觀音」。哦!那表示這女孩有幾分家世和姿色,甚至端莊聖潔的品格,這也說明了她為什麼會有那種奇特不畏的眼神了。
有趣極了!在他的世界裡,女人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曲意承歡、笑往迎來的,眼中空洞無靈魂;一種是征戰擄掠的,如被捕的小動物,眼中淨是驚嚇哀求。
極少有女人能和他面對面而不退縮的!
希望這王觀音的特殊,不是如朝露文化,僅在一瞬間。若她變回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只怕沒等到王伯巖來「贖」,他就厭煩地把她丟到海裡去了!
一隻野兔竄過草叢,他忽然覺得有點餓,但他必須先把泥地上的小腳印走完。
腳印是掩不住的慌亂,估計時間,他大概算出了她的位置,就在佈滿籐蔓的樅樟樹群那一帶。沒有窸窣聲,顯示她跑不動,乾脆找地方躲藏了。
但燕姝不是跑不動,雖然也差不多了,可只要有一口氣在,她還能繼續逃。但問題是,她能逃到哪裡去呢?四周都是千篇一律的大樹,毫無出路的濃綠,令她想起符語中所說的「鬼撞牆」,在原地繞圈圈,是怎麼走都走不出去的迷障。
這不就是他們不來逗人的原因嗎?
於是,她停下來,用頭腦想,除了跑,還有什麼她能做的呢?她沒武功,也沒武器,包袱裡除了衣服及經典外,就僅一些繡像的針線和制香粉末。
死要升天,也要死得好看,只是沒想到,才短短的十九歲,她的一生就將如此無意義地夭折嗎?
叮叮叮叮,遲風走得愈近,金絲籠的聲音也愈響。他想起在東夷島的山裡捕鹿,入真臘捉猴子,於占城狩虎豹,那種獵物無處可逃,他手到擒來的快感。
他知道她就在幾步之外,呼吸急促,他是要再嚇她一嚇,還是扛著就走呢?嗯!他尚未決定的這場遊戲的心情。
玉觀音,金絲燕,背信者的妹妹……該給她怎麼樣的「待遇」呢?
正當他以為主宰著一切時,獵物自己卻「嘩」地站起來,葉蔓曳搖。她的臉色蒼白如雪,齊眉劉海下的眼眸漆黑如墨玉,兩手緊握,有著絕望但不崩潰的表情。
「你『玩』夠了,肯跟我走了?」遲風停下腳步說。
他的模樣詭異,口音也怪。燕姝說:「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我和你素不相識,你為什麼要拐騙我?」
遲風最討厭解釋了,只回答,「我有我的理由。」
「什麼理由?你不是碧霞觀的人,對不對?」她質問道。
「當然不是。碧霞觀沒有所謂醮祭之事,你被騙了。」他說這些,是想看看她知道真相後的懊惱和悔恨,爽快!
「你連我舅舅他們都騙了?」她沮喪地說。
他不答,只向前一步,「走吧!我沒時間和你耗了。」
「不!你不告訴我理由,我就不走!」她也很倔強。
什麼?在陷阱裡哀哀待斃的獵物,還膽敢叫獵人給它一個理由?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嘛!遲風再也受不了這荒唐局面,幾個箭步過去,想像老鷹抓小雞般,讓她來個魂飛魄散……
結果,他的腿不知去絆到什麼,整個人冷不防的往前傾,然後手又去勾到什麼,弄得像跌到蜘蛛網裡的小蟲。他努力的想要站穩時,燕姝卻兩手往前一揮,一堆粉未灑到他的眼裡,刺痛得讓他看不清,還猛嗆咳。
還沒完呢!燕姝抄起一根木棍,使盡吃奶的力氣往他背脊猛擊,但……木棍立刻應聲斷成兩截。她又急忙取過一塊石頭丟他後腦袋,可……石頭碎裂。天呀!這個人是銅牆鐵壁嗎?
燕姝抱著包袱又開始逃,但這次是原腳印的回頭路,如果可以搶到那匹馬,或許她還有活路。
遲風迅速以內力「清」眼睛。見鬼了!他居然中了這最幼稚的粉末和蔓籐圈套!白癡都能避開,他風狼卻掉入,而且還是栽在一個女人的手上,這不是毀了他的一世英名嗎?
「啊!」他用力一吼,蔓籐連著粗枝幹應聲而倒。
媽祖娘娘,觀音菩薩救我……燕姝不停地祈禱著。
猛地,一股強烈的力量由背後撞來,摔得她眼冒金星,痛不可當,只聽見一抹極端憤怒的聲音在她耳旁說:「你跑得掉的話,我他奶奶的李遲風三個字就讓你倒過來寫!」
遲風整個人壓住她,眼睛仍覺難受,但已恢復視力。燕姝則趴在地上,枯乾的葉片刮傷她的肌膚,口中沾滿泥土味,全身的骨頭幾乎要崩散了。
突然,馬車的方向有人影晃動,並且呼喊,漸漸傳入林中,「燕姝,你在哪裡?快回答我,你還好嗎?」
是俞平波!他怎麼會來?莫非翁家曉得她出事了?
這下子,燕姝又有了力氣,但一隻大手卻堵住她的嘴,也差點封住她的呼吸。
「別出聲,否則我就一掌劈了你!」遲風低聲狠戾地說。
俞平波的馬慌亂的轉著,他本來因為那首「歸閒二十韻」被翁珮如拿走,所以又連夜抄了一遍,想在回福州前交給燕姝。卻沒想到沿著馬車的軌跡而來,竟遇上佳人遭劫的景象。
「燕姝!你在哪裡?」俞平波難掩焦慮,往樹林的方向搜過來。
燕姝掙扎著,不再管遲風的死亡威脅。而且,她寧可死在俞平波的面前,也不願死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終於找到機會了!燕殊用力一口咬了遲風的右手,但同時,遲風的左手捏住她的頸部,讓她感到一陣銳痛,眼前一黑,人就昏死過去了。
遲風仍繼續盯著那找人的陌生男子,而身下的軀體變得十分柔軟。若她不是王伯巖的妹妹,仍有利用價值,以她製造的麻煩,早死好幾遍了。
對他而言,死人很簡單,但沒想到要「活」一個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竟會弄得他灰頭土臉。
緩緩地,一陣香味入鼻,由她身上傳出的幽幽的芳馥,如夏日初開的茉莉,有種似催眠的寧神作用。
「燕姝,你在哪裡?」遠處,俞平波仍嘶聲力竭地叫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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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姝夢見自己在一塊巨石上,四周是一片茫然大霧,沒有邊際,不知是巒峰、大海或孤寒雲端。
她覺得人很疲累,眼前交織著幻象。朦朧中,感覺有利爪豐羽的大鷹飛撲,有厚毛尖齒的灰狼躍近,來回地拂觸她,但她卻一點也不懼怕,因為那禽獸的野性中,竟有人的溫柔感覺……
她想沉溺,也想清醒,一遍又一遍地掙扎,直到尖銳的嚎聲響起,才讓她真正睜開雙眼。
石壁,纍纍中混著草莖和谷粒,觸目所及皆是。
舉起一臂,她卻發現自己全身酸痛,是打她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的痛。勉強轉個頭,終於和一對冷冷的黑眸相遇,她頓時記起一切,是那個拐騙她的人!
他什麼都沒說,自顧自的繼續搜她的包袱,甚至把所有的錦囊絹袋都打開來聞一聞,再丟散一地。
「你要做什麼?」她開口問。
「除了那些差點弄瞎我的粉末外,有沒有可以烤野豬的香料?」他粗聲問。
「那些都是薰衣和脂膏用的,不能吃。」雖然這不是她真正想知道的問題,她仍回答。
遲風瞪著她,彷彿一切都是她的錯!
他正要走出石屋時,燕姝又叫住他,「你為什麼要劫持我?是為了錢嗎?我是個孤女,什麼都沒有……」
在她昏迷一整夜時,遲風已經轉了很多心思。外面搜索的人似不願輕易放棄,他被逼困在此地,也使得原先的人質計畫有了意外的改變。
「我先問你,昨天在林子裹不斷喊你『燕姝』的人是誰?」他霸佔著整個門口,臉色不善的質問。
昨天?那已是昨天的事了?她喃喃說:「找我的人是福建總兵俞大猷的兒子,他所帶領的就是有名的俞家軍,他們曉得我失蹤,必會全力追查,我勸你趕快放我回浦口,免得釀成大禍。」
比他想像的還糟糕!遲風的臉果然垮了下來,他詛咒地說:「怎麼會去惹到俞大猷呢?這混蛋翁炳修竟然沒告訴我!他若想黑吃黑,我一定要燒光他的祖宗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