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言妍
「劍是懷川的遺物,我要守著它,你若是懷川的好友,就不該奪劍,做人要有義氣才對!」采眉覺得自己快走不動了。
「你守著它,懷川不會感激你的!」他說完,便遁入黑夜中,狠心不去理會她的頑固。
采眉急了,他這一走,人不回來,劍也不會回來,就像懷川的死和她的姻緣,是注定的無望!
沒武功和體力,她靈機一動,痛苦地低呼一聲,整個人跌坐在地。她沒真正演過戲,只見過丑旦角在戲台前的喜怒哀樂,於是學起他們誇張的表情。
懷川尚未走遠,心被她的哀喊牽引,完全不疑有他地直奔到她身邊,憂心地問:「你受傷了?傷到哪裡?」
采眉盯著流空劍,極柔弱地說:「好痛!我的……腳,大概是傷到筋骨了。」
既提及腳,就不得不翻繡裙,懷川看到她從不示人的白綾襪和繡鞋,那一刻的氣氛極微妙。
采眉忍住羞怯,硬著心偽裝,指著小腿說:「站不起來了。」
這樣的「犧牲」才能讓懷川放下劍,他將手輕放在她指的傷處,如此纖細又柔弱無骨,待他要診療時,她突然拾起劍,並開了鞘,本來只是威脅,但動作太猛,他又是反應極快的人,犀利的劍鋒竟劃在他的手背上,湧出一片鮮紅的血,一切都發生在頃刻間……
采眉嚇得跳開來,差點撞到身後的一棵大樹。
懷川極驚愕,喃喃地說:「這把劍真的對你那麼重要,重要到非讓你用誘騙的方式來迷惑我嗎?」
「你的傷……還好嗎?」采眉結結巴巴地問。
他不看血流得如何,只歎息著說:「傷在你的劍下,也算我欠你的,這把流空劍你想要就留下吧!」
莫名其妙地來、莫名其地去,就如他的行事作風。她還來不及眨一下眼,他就遠遁而去,連腳步聲都沒有。
「你的傷……」她的話無頭也無尾,更無人聽。
采眉像遊魂似的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
她誘騙他了嗎?迷惑他了嗎?沒錯,傷在她的劍下,是他欠她的,因為他害她的守節變得困難,也成為她身心的煎熬。
她竟傷了狄岸……他大概再也忘不了她吧!即使不再相見,那疤痕永遠也磨滅不了,不是嗎?
緊握流空劍,她默默地流下眼淚,不為懷川或命運,只為自己那顆酸楚委屈,無處可訴的心腸。
第五章
無眠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每當太陽一落山,萬物歸寂時,就是采眉最怕的時候。因此,她白天總盡量做得很累,希望一觸枕便能入夢,才不會滿腦子胡思亂想。
但現在是春天,山上的桃花及杜鵑開得燦爛,嫣紅漫成一片,香濃的氣味瀰漫,醒艷人的五官知覺,令人感到一種亢奮,大概就如古人說的「懷春」之心吧!
當然,采眉是不許有的,儘管她才二十一歲,卻已必須見花美而心不動,聞芳馥而意不移,如老尼寂寂入定。
過去兩年多都很平靜,但自從去秋狄岸來過之後,一切都漸漸動搖。有時走在山裡,老覺得他會出現;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為他在注視,甚至是凝望著流空劍,記憶不歸懷川,而歸給了那個不該的狄岸。
而今夜,月亮光華滿溢,竟也像狄岸在笑!
她從不知道一個人進入腦海是如此容易,要除去如此之難!
采眉用手握著小陶罐,鬆了又捏了、捏了又鬆,那是大姑姑給她的一百個銅錢,說夜裡睡不著時,就丟來檢。
她從來沒用過,也自信用不到。想那景象多慘哪!一個黑暗中僂跪的身影,無助狂亂地撿拾著散亂的銅錢,如無止盡的懲罰。那代表對內心慾望的降服,是失敗和瑕疵,采眉不願自己走到那可悲的一步。
大姑姑是聰明的,不見外人,省卻多少煩惱呀!
也許她該撿一次,嘗嘗膝皮磨破,羞愧難當的滋味,然後就能恢復平靜。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陶罐蓋子想灑落銅錢……
突然,遠處有「嗚——嗚——」聲響傳來,在靜夜中詭異得令人不寒而慄。
在采眉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夏萬已急促地來敲房門,「三姑娘、倩姑娘,快起身,海螺鳴響,應該是有海寇來了,我們得快到後山躲人!」
海寇?采眉覺得身子一陣陣冷起來。朝廷有東南倭患的事她從小聽到大,其中藏了不少殺人如麻的殘暴故事,但海寇不是早就被平定了嗎?至少在竹塘這幾年都不曾遇到過啊!
雖是方寸大亂,但她還能鎮靜的安撫小姑,幫夏萬背起婆婆,眼觀四壁,心想,除了人之外,還要帶些什麼呢?
「我的妝奩、繡好的枕被……」巧倩腦裡一片空白的呢喃著。
「顧不了啦!命要緊。」夏萬邊往屋外衝去邊說:「東西可以任他們搶,安全最重要,他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夏萬原不想嚇她們,但這是事實,前些年倭患最烈時,血洗大城小鎮,人人聞之色變。
巧倩聽了,倏地拉住嫂嫂就猛往外跑,她真要死,也不願意是這種恐怖的死法!
山徑上已擠了不少村民,大人喝、小孩哭,黑暗中像盲亂的蜂群般雜沓無章,就怕下一秒那揚著長刀的匪寇就會朝他們的頭頂劈下來。
他們的目標是山腰的一個小石洞,正是以前避倭寇時候挖掘的,多年不用,也不曉得坍塌了沒有。
「聽說他們上個月才竄過杭州、蘇州,怎麼也沒想到會看中竹塘這小地方!」有人說。
「也許只是路過而已,我們又沒什麼寶物可搶。」另一人回答,並大聲念句阿彌陀佛。
聞及「寶物」二字,采眉想想,她們以命護住的流空劍正是稀世珍寶,若海寇看到,哪有不奪的道理?
她的心頓時涼到底,她們走得不遠,回頭還能瞧見自家屋頂的輪廊,或許還有機會……若是寶劍遺失,那可是終生的悔恨哪!
「萬叔,我必須回去拿流空劍!」采眉話未全完,人已往反方向跑去,根本不容阻止。
「大嫂!」巧倩恐懼地大叫一聲,但沒有用。
采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著,心裡不禁暗忖,若是她沒纏足該有多好,或許就可以跑得更快了!
房屋四周依然平靜,她刻不容緩地取下劍再衝出院子,眼前只有一輪明月和她,那氣氛驚悚得令人腳軟,因為……她似乎已聽到隱約的馬蹄和呼嘯聲……
猛地,有人將她攔腰抱起來,並低咒一句說:「你要找死呀?!」
采眉本能的踢動著,掙扎中還掉了一隻繡鞋。正當她以為自己死定時,人已跌到水井後頭。
那人嘲諷的聲音再次傳來,「節婦守則是寧死不屈,這水井是方便你跳的,若有個萬一時,可保你清白!」
是狄岸!采眉聽出他的聲音,尚未回應,他就輕噓一下,並以身體擋住她。
大小的火把往村裡疾進,閃閃爍爍的猶似鬼魅,約有二十來個,在如墳場般寂黑的村莊裡飄蕩,恍如冥王出巡,風淒嘯、夜陰寒。
采眉感覺到狄岸的背極僵硬,頂住她的手,心跳沉沉的透過來。突然,有個奇怪的聲響呱叫著,半像人、半像獸,乍聽之下好像是「阿你的頭」和〔殺又拉拉」之類的怪異話。
全部的火把都停了下來,那東西又叫了兩次,有種頑皮、淘氣的意味。而很不幸的,這搗蛋鬼朝水井而來,最後站在井蓋上。
采眉抬眼一看,竟是一隻鸚鵡,圓眸亮晶晶的。天呀!他們今晚不會就死在這愛學人講話的怪鳥嘴下吧?
一支火把移進夏家的庭院,一個雄渾略帶粗蠻的口音說:「哈!阿奴,你逮到野食啦?是什麼有趣的東西?素的沒啥意思,若是葷的,大家就有福啦!」
所有的火把部跟著圍到水井附近來,眼見無處可走,懷川乾脆伸出右手,那鸚鵡也奇了,竟主動就跳上他的手背。
采眉恐慌極了,不自覺地抓緊他的衣服,不許他去做蠢事。
懷川僅是將左手向後,輕扯開她僵冷的指頭,然後握一下,像是一種無言的撫慰。
火把集中得更近了,將井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晝。懷川的臉上毫無懼色,帶著鸚鵡直立起身,讓大家看清楚他後,便先聲奪人地對領頭者說:「這『阿奴』鳥兒,原來養在杭州胡宗憲的宅第裡,閣下擁有此鳥,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李遲風,久仰了!」
領頭者高踞馬上,不承認也不否認,語調不變地說:「『阿奴』是養在胡府中,但並不是屬於胡家的。如今胡宗憲家破人亡,鳥命經人命長,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
懷川聽了,手略微一低,「阿奴」就揚翅飛起,口中嘶叫著「殺又拉拉」,很笨拙地飛回馬頭中間。
「讓我猜猜,」領頭者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逕自接下去說:「這『阿奴』不把你當生人,你八成是那追蹤李遲風已久的少林俗家子弟狄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