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言妍
往往走了大半日,陪伴他的就只有自己的影子,若是遇到風雨天,連個影子也沒有。
這種日子他巳習以為常,在塞北邊境、在雲澤莽山、在茫茫大海,一雙蒲鞋、一頂笠帽,當無家可歸、無姓可棲的浪人,天地如此廣闊,人卻如此孤獨。
但這一回卻有些不同,每到夜晚,他躺在星空下,望著點點銀亮疏星,除了母親和妹妹外,還會浮現采眉那清麗卻冷淡的面容。
她終於不僅是個名字,還是個具體的人了,雖然在她刻意的迴避下,他們接觸得很少,但他對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清晰明白。當時不覺得,遠離了竹塘,才瞭解她已深深地銘記在他的心底。
他想到她一心一意恪守的道統名節,一個不曾見過面的未婚夫、一個落敗的家、一把失去主人的劍……看起來極荒謬,她也做得有板有眼,十分堅強,不曾有怨尤。
以前懷川一直認為男人才能胸懷大志,裡了小腳的女人只是依附品。官場上,多少人升調貶戌,置妻於故鄉侍奉父母,數年不見;在江湖上,男人更飄浮不定,女人連問生死的資格都沒有。
女人無才,不能論理想抱負,只有談笑問的風花雪月,因此,男人薄倖和輕賤也變成理所當然的事了。
但由采眉身上,他看到一種熟悉的壯烈情懷,原來守節的堅真態度及理念並不少於他為天下除奸的決心。
於是,他有了與人為伴的心情,在夜深人靜時,想著采眉是否也在細數這漫漫長夜?然後透過閃爍繁星,彷彿天涯共此時地與她對話著,孤獨感就很奇妙地消失。
懷川不太明瞭那種感情,只知道他風塵僕僕地又回到竹塘這小村莊來。他告訴自己,是因為他太惦念母親了。
但他不想用不定的往返及己身的冒險來打擾她們平靜的生活,所以就在屋外看幾眼,偶爾為她們打幾桶水、積幾束柴薪,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完成。
他的神秘行蹤,就在過年前幾日被夏萬發現了。
「少爺,你回來怎麼不進門呢?」夏萬高興地說:「快到除夕新年了,是遊子返鄉時節,夫人看到你來,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笑完了之後,又是離別的哭,萬叔,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娘身體不好,情緒起伏太大怕她又承受不住,我還是偷偷看著就行了。」懷川說。
「我曉得少爺的處境難。」夏萬仍勸道:「但是,夫人若知道你還活著,夏家尚存有命脈,鐵定此什麼仙丹靈藥都有效,說不定病就全好了。所以,你就別瞞她了,好不好?」
懷川緊皺眉頭,痛苦地說:「萬叔,求你不要再用親恩強迫我了,現在真的不是好時機,你明白嗎?嚴家人一日不除,就會有更多人和我們一樣家破人亡,而有許多志士為了除好任務離鄉背井、割捨親情,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全都是萬不得已的。」
「夫人一向是明理之人,她會放你走的,絕不會阻撓你的復仇大計。」夏萬又說。
「你確定嗎?」懷川仍有疑問,「萬一她不放人,我又非走不可,豈不成了她致命的毒藥嗎?」
夏萬不再言語。自從悲劇發生,夫人扶棺南歸,哭瞎了眼後,整個人就變得異常脆弱,不再像從前那個上下都能例落打理的總兵夫人了。
這些年幸好有沉穩的三姑娘在,她為這個家撐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擋衝擊,就沒有人可預言了。
「萬叔,再捱一陣子。」懷川安慰他說:「不出明年底,嚴家必自食惡果,我的任務也已達成,到那時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個兒子,不是嗎?」
夏萬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爺自幼就是一個有主見的人,認為對的事,便會赴湯蹈火地去做,這種個性像極了為邊塞居民請命而犧牲的夏總兵,作風耿直,八方不動。
懷川正想再說什麼,山徑上有腳步聲傳來,他輕悄地隱入林後。
不一會兒,穿著灰黑舊斗篷的采眉走近,手裡還挽個籃子,她對夏萬說:「萬叔,屋後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別太勞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風寒可不好。」
夏萬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誰費力砍來的。「三姑娘要上墳去呀?」
「年貨都辦全,該去祭拜了。」采眉說,轉身往祖墳的方向走去。
看著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遠,懷川這才走出來問:「她去給我爹上香嗎?」
「是呀!每個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規矩。」夏萬說。
懷川原本計畫天黑前到紹興城,但一看到采眉,腳步竟停滯不前。
這幾日常見她在屋內及庭院走動,都是隔著一段距離,並不真切。今天她幾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膚、如畫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記憶中更為清麗。
他的腦海裡有個聲音說「不可以」,但她離了家、落了單,四下無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衝動。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無法接近她,也沒有私下與她說過話,如今有了這個機會,像千載難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腳,也往祖墳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籃裡放些醃過的臘肉魚乾、蒸熟的糯米糕、乾果鹹菜,還有珍貴的酥油餅,都是應景的年菜,與平素不同,想讓逝者也有過節的氣氛。
她走著熟悉的路線,就如同到竹塘後的每一個月。最初盧氏和巧倩也一塊兒來,之後盧氏身體衰弱,巧倩一個姑娘家偶爾喊累,最後,這自然就成了采眉當媳婦的職責。
媳婦,伺候這裡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沒有孟家小姐的嬌嫩,若是從前,這狀況若不乘轎,非累得她氣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婦的改變,是好,還是壞呢?
娘家二姊一見到她就哭,也慶幸親娘沒有來,否則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習慣,便覺得能幹堅強的自己很不錯,事事不用靠人,那種心情外人或許不懂,就會給一堆莫名其妙的憐憫,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
她才過那跨溪的木橋,整個人便驚呆住了。
夏家那三座最新的墳墓前已有人跪著,瞧他的背影,笠帽脫下,露出藍帶纏住的束髮,玄黑的衣褲厚一些,腳底也改成有裡的筒鞋,紮著綁腿。至少他還會照顧自己,不會弄到冷熱不分季節的地步。
采眉不懂那由心而生的顧惜念頭,卻知是萬分不恰當的。她一眼就認出他來,那個狄岸,她心裡最有芥蒂、最排斥、最不願見到的人又出現在這裡做什麼呢?
在這荒郊野地,無屏無障,又在夏家的祖先前,她自然得避開他,況且,她也真的怕和他面對面,那多尷尬呀!
就在采眉靜悄悄地轉開身時,他突然開口說:「既然來了,又何必走呢?要上下這條山徑也是不容易的。」
他背後有長眼睛嗎?她連呼吸都屏住了,他是怎麼發現她的?采眉驚詫地無法動彈,只能看他站直,轉過臉來對著她,臉上有微微的笑意。
他面上的風霜更重,腮鬍短了些,人依然結實,唯有眸子極黑亮,不似從前淡渺,彷彿多了某種神秘感,在他的聲音之外,更添魅惑。
〔你……你怎麼又到竹塘來了?」采眉移開視線,把下面那句「以為你永遠不再回來」的話給硬生生的吞下。
〔以為我不會再出現,是不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采眉冷住狂跳的心,用幾乎僵凝的姿態說。
有趣!他這輩子遇過的女子,有可愛的村姑、爽朗的俠女、柔媚的青樓女,就沒這麼冷的,或許大家閨秀都如此,嚴肅拘謹、死板守禮。
懷川自然也收斂的說:「我有事到紹興來,聽說近日海上又出現盜匪,於是來看看你們是否平安。」
「我們都很好,謝謝掛心。」采眉簡短地說,看他向前兩步,又說:「都快團圓夜,你也該回家過年了。」
「我沒有家,過不過年都一樣。」他又朝她走近。
這完全不干她的事!采眉遠遠地繞開他來到墳前,「若你祭拜完,就輪到我了,謝謝你的關心。」
她一講完,就放下祭品不再理他,希望他能忌諱孤男寡女的局面知趣地離去。
采眉點燃香,集中心神,努力默念婆婆交代要說的話,不外是告慰黃泉亡魂,總有一日會以嚴家血哀祭其沉冤。她根本無暇看狄岸還在不在,對著懷川的墓她又加上一段,「懷川,這狄岸真是你的朋友嗎?我不喜歡他,他不像是個坦蕩的人,行事十分詭異。你若真有靈,就讓他立刻消失吧!不要在我方圓百里之內出現。」
懷川生前嫉惡如仇,應該會允了她的祈求吧?
采眉插上香,引火焚燒紙錢,驀地一雙手伸過來,也丟進另一疊。他太靠近了,讓她差點驚得後跌,懷川不但沒幫她,還由著狄岸存在於她的一臂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