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杜默雨
「我那時候不明白,直到有一個冬夜,我媽媽過來叫我吃藥,幫我墊毛毯,我忽然生氣了,大哭大吼說,我不吃藥了,我去死掉算了,還把杯子、棉被、枕頭到處亂摔,結果,媽媽打了我一個巴掌。」
他抬起頭來,抓住她的右手,很認真地說:「雨潔,你打我一巴掌。」
「幹嘛?」她心驚地問。
「你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潔,拜託。」
微風吹動他額前的白髮,他的眼裡閃動淚光,並沒有平日開玩笑的神情。
她靜靜地看他。如果,這一個巴掌可以喚起他某些記憶,從而讓他再度站起來,那麼,她是應該使盡全力幫助他。
她咬緊唇,揚起手,用力揮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一個失去父親而極度悲傷的小男孩啊!
她撲進他的懷裡,忍不住痛哭失聲。
「雨潔,對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輕輕拍撫她的身子,親吻她的頭髮,「你打得好,就是這種感覺。我媽媽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說,我不配當爸爸的兒子,要是爸爸知道我這麼墮落,也要從寶塔爬回來打我一頓。」
他的淚緩緩流下,滴落她的發心。
「我是老么,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歲,一向就是比較被疼愛的,也比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讓自己面對現實,媽媽本來還以為我聰明,應該會自己明白道理,沒想到我讓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媽媽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個人為爸爸流淚,可是我不能因為我而讓媽媽、大姊、二姊她們流淚啊還有你,雨潔。」
「我?」她的心一陣輕顫。
「我想讓你開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來,所以我要學開車,從腳踏車、機車一關關克服過來;可是我一坐到汽車駕駛座,就會想到那個喝得醉醺醺的傢伙,竟然在山區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把我們撞了下去,他的車子就像殺人的刀,我沒辦法踩下油門,我怕一踩,會飆出去,會害爸爸頭痛死去」他的聲音漸漸沙啞。
心裡有一股動力要他說出來,原先害怕她會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軟弱,甚至排斥他的憂鬱症,但在她的淚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擔憂。
「我要你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這部車並不是那部撞到我們的車,而且我是我,車子是車子,我應該學會駕馭車子,而不是讓車來影響我。」
「奇廷,其實你頭腦還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聽到他這麼說,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幫他抹淚,揉揉剛才打他的地方,很專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負面、悲觀思想會一直跑上來,好像氣泡噗噗噗冒出來,告訴我,張奇廷,你不行的,你不應該開車,你可能會害死別人」
「你的憂鬱症不是好了嗎?」她握住他的大手,覺得有些冰涼。
「我不確定。」他回握她,輕輕摩挲著,低下了頭,「我不再去想那場車禍,回去學校上高一後,很快恢復以前一樣的活潑,媽媽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關的東西,我看到了會哭,就像有一次你提到我爸爸,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會一直哭一直哭,媽媽把爸爸的東西都收起來了,連照片也掛在她的房間──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們以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著,不然就是半夜醒來發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著就吃安眠藥,我室友以為我喜歡熬夜看漫畫,其實是根本睡不著,我總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這樣才比較好入睡。」
「你沒有讓你媽媽知道?」
「我不能再讓她擔心。」
「還在吃藥?」
「睡不著、想哭的時候就吃。」他聲音十分低沉,「還有你車禍受傷的那陣子,我很明顯感覺到憂鬱症復發,明明知道你沒事,可是我還是會非常非常的擔心你,莫名其妙的恐慌、胡思亂想,害怕你又會發生意外,害怕自己又會失去所愛的人」
「奇廷」原來如此!那不是他的神經質,而是他心底最深層的恐懼啊。
「我叫醫生幫我開抗憂鬱的藥,我盡量不吃,但我還是吃過兩次。」
「你應該早說的。」她哽咽。
「我怕會嚇到你」
「我不怕,我會陪你。」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掌。
她的溫柔言語就是他的百憂解,瞬間修復他受傷過的神經。
他也握緊她暖暖的小手,拿到頰邊親吻摩攣。
「奇廷,把藥給我。」
「我把藥給你,我睡不好,可是真的會長出熊貓眼喔。」他故作輕鬆地說。
她也笑了,「你呀,本來就是一隻熊貓,長出來的毛都是黑白的」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的頭髮,是那時候白的?」
「我也忘了,好像是每天白一點、白一點,一年多下來就白成這樣了。」
「你媽媽看了一定很心疼。」
「所以我去染金頭髮,別讓她看到難過。」
原來,他染頭髮不是愛漂亮,而是體貼媽媽的心。
她輕輕撫弄他的白頭髮,心裡也是不捨,這是怎樣不堪回首的少年白呀!
她自小在溫暖優渥的家庭長大,偶爾有一些不順心的事,她總是將其放大,以為那就是世界末日,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難過的挫折了。
當沒人注意的小蘑菇算什麼?兩度退稿算什麼?小腿輕微骨折算什麼?這些發生在她生活裡的小插曲,充其量只能算是不順利,但絕對不是作為她使性子、心情不好的借口。
人,是不是要經歷一些事故,才懂得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願以至親至愛的家人生命作為成長的代價。
對於仍在憂鬱邊緣掙扎的他,她當然是義不容辭地伸出援手。
「奇廷。」她繼續撥弄他的白髮,微笑說:「你應該瞭解,我要你學開車,絕對不是要你討我開心,以前是我不知道你這段過去,但即使現在知道了,我還是要你繼續學下去。」
「我明白。」
「有很多話,我想,你媽媽和姊姊應該都跟你說過了。」她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想跟你說,你從小就有一個志願,要買一部車載爸爸媽媽到處玩,現在你一樣可以實現這個志願,方向盤掌握在你的手裡,油門和煞車也是由你控制,只有你才是車子的主人;我如果坐在你的車上,生命是交給你的,你說過,要保護我的安全;還有,你將來也會載著你媽媽、你的小孩,我們全然信任你,你是不是要為這份信任而努力?
「你的車子一直在往前走,也許你爸爸在半路下車了,不能再和你一起去釣魚,但他一定會跟你揮揮手,祝你一路順風,鼓勵你繼繼開下去;他絕對不想看到你開到半路就停下來,他會希望看到你充滿朝氣、快快樂樂地載著全家出去玩,這樣他才可以很安心離開。因為,他最疼愛的兒子阿廷長大了。」
他愣愣地流下淚,好像回到山谷那一夜,爸爸笑著交代遺言。
他在外貌體形上是長大了,可是心裡的那個小男孩還沒長大。
他仍膩著爸爸,想要爸爸回來帶他去釣魚、爸爸可以騎機車載他,他不必認得路,爸爸是萬能的,會帶領他、保護他,讓他安穩快樂地長大。
但爸爸不能永遠陪伴他──總有一天,他要長大,真正變成像爸爸那樣頂天立地的男人,學習承擔生命中的風風雨雨。
長大的路程很艱困,但他必須為所有愛他的人長大。
「雨潔」
千言萬語,心裡有很多感受,他只能抱住她暖暖的小身子,盡情流淚。
「大黑熊,乖乖喔。」她與他相擁,與他一起流淚。
春天的夜裡,吹過溫柔的東風,綠草初生,互擁的人兒也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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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鄭大升把筆電搬到餐桌上,照樣佝僂著背,一指一指地敲鍵盤。
「爸,你這個姿勢會腰酸背痛,肩膀僵硬。」
「哦?」鄭大升直起腰桿,抬頭看女兒。
「爸,是不是你的眼鏡度數不夠?所以靠螢幕那麼近?」鄭雨潔又同。
「我也不清楚。」對於女兒的主動親近談話,鄭大升有點受寵若驚,不自在地拿下眼鏡,眨眨眼睛,「近視散光老花混在一起,螢幕很亮,字又小,看了不太舒服。」
「我知道了。」鄭雨潔走到爸爸身邊,將螢幕面板扳動一下,「爸爸,你看這樣還會反光嗎?」
「不會了。」鄭大升覺得很新奇,一雙手將螢幕面板扳來扳去,「原來是這樣啊,我只知道把電腦打開,不知道還可以扳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