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杜默雨
「喂!你不能看」
「你們女生可以看武俠小說,為什麼我不能看羅曼史?」
「要期末考了」
「你還不是在看?」張奇廷的大指頭已經把書頁捏出折痕。
「你、你、你要看也要好好看,不要把書卷起來!」鄭雨潔的心頭又疼了一下,哪有人這麼不懂得珍惜書本!
「喔,不要卷?」張奇廷把書放在桌上,大手用力壓了壓,書還是彈起來合上,他再用掌緣在書本中間來回按壓幾下,終於把書攤平。
鄭雨潔欲哭無淚,就當作是丟了一本書,拿了背包準備走人。
「鄭雨潔,你去哪裡?我買了便當給你吃。」
「我去吃飯,不吃你的便當!」背包被他的指頭勾住了。
「我剛剛看你留在教室,想說有空可以問你會計,這個便當是答謝你這學期以來的諄諄教誨。」張奇廷遞出一個便當盒,他自己手裡也有一個。
她被大黑熊纏了一個學期,不管在教室、圖書館、甚至馬路邊,他總是能堵到她,她對這樣的「偶遇」早就習以為常,倒也不介意多花幾分鐘教他功課。
其實他是一個很「好玩」的同學,總是帶著大笑臉,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讓人的心情不知不覺也跟著開朗起來。
張奇廷仍掛著大大的笑臉,「這是男生宿舍餐廳的菜色,你一定沒吃過。」
「好吃嗎?」
「當然好吃了,你看我吃得頭好壯壯。」他慇勤地為她打開便當,撕開免洗筷子,放在桌上,「來!你吃,吃完再問你問題。」
「好吧。」她坐回原位。
也許是天氣冷的關係,她想趕快吃個熱騰騰的便當;也許是懶得一個人到餐廳吃飯,所以她接受他的「答謝」;無論如何,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熱鬧。
張奇廷也捧起自己的鐵製便當盒,拿著一雙檀木筷子,面對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他自備餐具?很有環保概念喔。
不過,教她面對魁梧健壯的大黑熊吃飯,她覺得壓力好大。
「大黑熊,你坐遠一點。」
「咦?你叫我什麼?」
「我說你是大黑熊!」憋了一學期,她終於說出口。
張奇廷眼睛發亮,喜孜孜地說:「台灣黑熊可是保育類動物喔,我喜歡這個外號,這可比蜻蜓響亮多了。你知道以前大家叫我什麼嗎?蜻蜓!奇廷奇廷念快一點就變蜻蜓,就是那種飛來飛去、會在水面下蛋、蜻蜓點水的蜻蜓。你好像是台北的小孩,大概沒見過吧?」他一邊說著,還一邊張開兩手當翅膀亂拍。
「見過了!」眼前不就一隻凸眼大蜻蜓?
「謝謝你幫我抬高身價,黑熊很稀有的。至於蜻蜓喔,每次看到就是一大群」
「好了,你不要在我前面噴口水了,我要吃飯!」
咚!張奇廷跳了起來,腳步劃了一個圈,往前挪一個座位,這次倒很安分地坐好,再把那本新書拿到桌上,以手掌壓了壓,邊吃邊看起來。
鄭雨潔不敢想像那本小說的慘狀,恐怕這頁糊了油漬,那頁黏了飯粒──給他三分鐘,新書變舊書。
她低頭默默吃飯,反正他不講話,她也不會主動跟他說話。
「鄭雨潔!」十分鐘後,張奇廷大叫一聲,收起便當盒。
「你小聲一點啦!老是被你嚇到。」她第一次發出埋怨。
「這小說的女主角很像你耶!悶悶的,不愛說話,整天心事重重的。」
「哪有?!」
「你大概不會像她一樣,覺得待在家裡太悶,跑出去闖蕩江湖吧?」
「你看就看了,問我做什麼?!」
「我怎麼覺得這個女主角的感覺很熟悉」張奇廷翻回封面,低頭瞧瞧,又抬頭瞧瞧,「咦?這封面畫的就是女主角嗎?不太像耶。」他拿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個方塊,像是照相取鏡頭,不停地轉來轉去,「嗯,應該拿你來當封面,那種悶悶的感覺就出來了。」
「什麼悶悶的感覺?你不要吵我,我要吃飯!」
張奇廷聳聳肩,閉了嘴,又轉回去看小說。
看了兩行,他又不甘寂寞地拿出筆記本,開始塗鴉,幾個圓圈畫過去,出現一個擺出黃飛鴻架勢的女俠,兩團包包頭,兩隻短腿彎成馬步,圓圓的手掌捧了一本書,封面寫著ECONOMICS,另一隻手則也抓一本書,寫上ROMANCE,眉頭稍微皺一點,氣嘟嘟的,像是她現在的表情。
「你看,左攻經濟學,右打羅曼史,余小捷女俠出馬嘍!」他喜孜孜地捏著筆記本上邊,獻寶也似地秀給鄭雨潔看。
「我又不是余小捷!」鄭雨潔本能地否認。
「咦?這本小說不是你寫的嗎?」
「不是。」
「不然你買這麼多做什麼?不是要送親朋好友嗎?」
「不是,那是出版社送我」鄭雨潔立刻住口,她說溜嘴了。
「出版社送你?那你就是余小捷了?」
「不是!我是幫朋友」
「嘻嘻,大作家,請簽名!」張奇廷翻開書頁,遞過一支筆。
「我都說不是我了!」鄭雨潔臉頰發熱,惱得用筷子戳便當盒,「我要吃飯!你吃飽了,去做你的事!」
「好吧。」張奇廷抓抓金髮,又轉回身聚精會神看小說。
故事繼續往下發展,千金小姐離家出走,不幸在山野遇見壞人,這時出現一位落拓江湖、放蕩不羈的豪邁大俠,他救走千金小姐,並且為她脫衣療傷,小姐又害羞又驚惶,只好讓大俠摸來摸去
他已經猜到下面的情節了,接下來一定是小姐愛上大俠,然後大俠一定是她爹爹的仇人但也說不定大俠是她爹爹失散多年的兒子,她才是撿來的
「哈哈哈──」他一笑出聲,就發現身側投來的幽怨目光。
他馬上以手心壓住嘴巴。不能笑的,小女生一向憂鬱沉默,對外在的人事似乎有點畏縮,這一笑會笑掉她的信心。
不過嘛,以他的觀察,她並不那麼憂鬱,偶爾看她坐著坐著,就會露出奇怪的笑容;她也不是那麼沉默,跟她講話,她還是會適度的回應;那是畏縮自閉嗎?不,她有幾次下課想找陳駿達講話──可惜講沒兩句,忙碌的陳同學就會急著離開,她只好低下頭,找個位子坐下來看書,不然就是背著大背包,踽踽獨行到圖書館或回家去
啪!張奇廷用力拍下自己的腦袋。奇怪了,他為何這麼注意她的舉動啊?
最早他是誠心誠意找她,跟她說道歉;再來就是問她功課;她很用功,講解十分詳細,對他這個風雨交加的轉系生而言,不啻是個良師益友──
益友?!嗯,他還不太瞭解她呢。每每看她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教室打發時間,他總覺得她小小圓圓的身影格外孤獨,讓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糟糕!小女生還在幽怨地看他,大大的眼睛裡面好像有水在流動。
鄭雨潔悶悶地說:「不好看就不要看了,書還我。」
「沒有啊,很好看。」張奇廷急忙把書捧在懷裡,以示珍重。
「那你笑什麼?」
「我心情好就會笑啊!想不到我竟然有一個作家同學──」
「我都說不是我寫的了,快還我!」鄭雨潔臉蛋熱呼呼的,她根本就不是什麼作家,她只是把自己的幻想寫下來,投稿到出版社,剛好被錄用而已。
「簽名!」張奇廷又是笑嘻嘻地呈上。
「不簽!」
「簽啦!這樣吧,你如果不好意思讓人家知道你寫小說,我幫你保密,不說就是了。」
「你千萬不能說,一定不能說!」鄭雨潔很慎重地說。
「嘻,承認了?我保證不說。來,我跟你打勾勾,一言為定。」張奇廷笑咪咪地豎起右手小指。
「誰跟你打勾勾了?又不是小學生!」
鄭雨潔有點惱。寫小說是屬於她非常個人的私密事情,字裡行間都是她的夢想,也是她小小世界裡的心情抒發管道,甚至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如今她一不小心,竟然讓大黑熊輕易地猜到了。
要是大黑熊敢說出去,她就來個死不承認驀地,她心情一沉,就算別人知道了又怎樣?一本愛情小說,就會讓同學對她刮目相看嗎?
張奇廷望著她的神情,知道小女生又憂鬱了,忙以指節敲桌子,喚回她的注意力。
「鄭雨潔,你在想什麼?要是陳駿達知道你會寫小說,一定會特別留意你。」
「留意我做什麼?」
「我看你好像很喜歡找他說話哦!我明白了,因為你寫小說,所以也喜歡會寫文章的陳駿達嗎?」他試探地問。
怎麼會被大黑熊看出來呢?鄭雨潔驚慌失措地說:「你、你、你不要亂說!我才不會喜歡他,他在校刊寫那個什麼後現代、虛無主義、同性戀、自殺的東西,我都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