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凌淑芬
「所以,那就是你恨之入骨的父親和繼母?」他先開口。
「是啦。」她踢踢腳底下的橡實。
「令尊長得跟我差不多高,怎麼就你矮不隆咚一點點?」講不過兩句話又想取笑她。
「我繼承我媽咪的嬌小,不行嗎?」她白他一眼。
這一年以來被他笑得多了,井長潔還真的挺介意自己的身高。她都快十六歲了,卻只長到一百五十公分而已──她不會一輩子就這樣矮不隆咚的吧?真討厭!即使追不上他,好歹也讓他們兩個人的差距縮短一點吧?不然這傢伙老用一堆「地鼠」、「毛毛蟲」這種綽號取笑她。
如果她這生對父親有任何期望的話,大概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分到一點他的身高基因了。
「有的人是一輩子沒指望了,你就安安分分體驗你的『五呎風雲』吧!」他彷彿看穿了她的擔憂,非但不幫忙分憂解勞,還火上添油。
「人家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現在反過來,小時不高,長大之後就會比你高一呎了。」井長潔對他齜牙咧嘴。
海爾正想回嘴,眼角卻瞄到另一個慢慢走向他們的窈窕身影。腳步聲踩在柔軟的落葉上,響起細微的踅音。
「抱歉,打擾了。」新任井夫人站在三步之外望著他們。
這是一位非常柔美典雅的女性,和他想像中東方婦女那種含蓄溫柔的風情很像。海爾突然有些同情她,有了潔依這種刁蠻頑強的繼女,她的婚姻生活想必不會太好過。
「兩位慢聊,我先回會場一步。」他向來人點了點頭,舉步想走開。
「不要走。」一隻小手卻扯住他的後褲帶。
「小潔,我想單獨和你說幾句話。」繼母立刻說。
「你說中文啊!他又聽不懂中文。」她躲到海爾背後,一下子踢踢樹幹,一下子踩踩樹葉,就是不肯出來面對婦人。
繼母微含懇求地望他一眼,海爾只好試著摒開腰後那五隻緊鎖的手指。井長潔比他更執著,乾脆兩隻手都用上,就是硬巴著他不放──末了,他只能向井夫人聳聳肩。
「小潔,我和你父親談過了,我們是想……如果你希望回台灣念高中的話,下個學期我們把你接回來好不好?」繼母只好直接說,而且沒有選擇中文,下意識希望在場的男孩或許能幫忙勸上幾句。
「不用了,我在歐萊爾過得很好,同學和學長也都很照顧我,我不想回台灣。」她撇開小臉蛋。
「可是,你父親很希望你們能有更多的相處時間……」
「別鬧了!他才不會想和我多多相處。」井長潔對她做一個鬼臉。「我媽咪活著的時候不會,我媽咪死後就更加不會了。」
她的母親是制止現任井氏夫婦任何嘮叨的萬靈丹,任何時候只要把亡母抬出來,老爸總是哼一聲臉一冷,走開不理她,繼母則是尷尬地住了口,完全失去說話的立場。
這顆萬靈丹,現在依然很靈。
半晌,井夫人點了點頭。「好吧,那我們就不勉強你了。」她向金髮少年飄出一個微弱的笑。「請你好好照顧她。」
他不被她氣死就很好了,哪裡輪到得他來照顧她。海爾啼笑皆非,不過禮貌上他還是頷首回應。
井夫人再看他身後的小人兒一眼,發出一聲歎息,落寞地走開。
西風捲走了她的輕喟。海爾望著她的背影,心裡突然有一股陡生的慍意。
「放開!」他用力扯開身後的鉗制。
「噢!好痛!你在做什麼?」井長潔趕快檢查手指,痛死人了!指甲差點裂開。
「你,是一個被寵壞的小鬼!」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男生宿舍的路。
「那女人隨口說幾句場面話,你就以為她是個心地純良的大好人?」井長潔立刻在他身後怒喊。
「起碼令尊新娶的妻子還有心與你維持良好的互動,和其他人的例子相較之下,你已經幸福多了,所以別再表現得像個頭號受害者。」他的聲音充滿冰冷的怒氣。
「她如果真的那麼有心改善我們父女關係,當初就不會介入我父母的婚姻,破壞我們家庭了。」她雙手緊握著拳頭。
「誰破壞你們家庭我一點都不感興趣,但是我絕對確定一件事──」他終於回頭瞄了她一眼,那一眼,卻讓她心頭一震。「你父親不是唯一一個養過情婦的人!長大吧!小鬼。」
這一次,再不留戀,大踏步走開。
井長潔怔怔立在原地。他眼中的憤怒和以前並不相同,這次的情緒是更深層的,和她的感情形成一種奇異的共鳴。
她不是唯一的?這是指,他的父母,也是相同的情況?她向來把這顧人怨的學長看成火星人附身在地球人身上,直到現在才發現──其實他們兩人,或許有著超乎她想像的共同點。
落葉在林葉間捲起一陣又一陣的輕舞,讓整個世界都渲染上蕭瑟。待風止葉落,一切平息,四下裡不斷迴盪的,只剩下惱人的秋聲。
第四章
四年後
左邊的大學生對「亢奮」這間新酒吧的熱愛,想必讓老闆半夜作夢都會笑,但對於等在店門外的BMW車主而言,酒吧越早關門大吉,他會越「亢奮」。
「很酷的車!」兩位妙齡女郎的視線,從敞篷跑車審視到駕駛座上的英俊男子。
「謝謝。」金髮男子直視著前方。
佳人們得不到期待中的邀請,聳了聳肩,走回酒吧內。
一個由霓虹燈管彎折成的「HYPER」字樣懸在店門上方,儘管酒吧門隔絕了大部分的音樂,舞曲仍然趁著顧客進出之際流洩出來。三三兩兩的年輕人站在人行道上透氣或抽根煙,若遇到身材玲瓏的美眉經過,就吹幾聲狼哨。
海爾看看腕表,十一點二十五分,表示他已經等了十五分鐘──寶貴得足夠寫兩頁報告的十五分鐘!
五月的波士頓燠熱難耐,即使是晚上也一樣。暑氣加上火氣,他的一頭金髮都快燒紅了。
「哈囉?夏琳,羅傑到底還要在裡面耗多久……不,我沒有時間再等五分鐘,我明天早上的總體經濟學要上台報告,下午還有一份十五頁的財務報告要交……不,跟他說,我不想進去放鬆一下,我只要他立刻出來!」手機那端快速地說了一串話,他萬分隱忍地深呼吸一下。「好,五分鐘,一分鐘都不能多!」
慍怒地收線,海爾腦子裡開始計算今晚還剩下多少時間完成最後的四頁報告。
五分鐘很快就到了,他等的人也很準時地推開酒吧門走出來──然而只有一道玲瓏有致的嬌影而已。
「羅傑呢?」他質問。
「裡面的場子正熱,羅傑說他還不想這麼早回去。他們好不容易從那個鐵血教授的手中解脫,全都HIGH翻天了。」夏琳同情地撫過他的臉頰。
「他是不是忘記了,方才是他打電話叫我們來接人的!」海爾拍了下額頭。
「海爾,不然你先回去吧!我留下來陪他,等派對開完了,我開他的車送他回家。」
「不行,我怎麼可以把你一個人丟在那群醉鬼之中!」他立刻反對。
「放心,羅傑還沒有喝到那麼醉,他只是緊繃了大半個學期,想放鬆一下而已,我跟他在一起很安全。」夏琳笑道。
「你確定嗎?」他不甚肯定地瞟了瞟旁邊那幾個痞子。
「我確定,你回去趕你的報告吧!裡面還有其他女同學在,我們自己很有話聊。」她執起一撮自己的發尾搔搔男友的臉頰。
「好吧!」海爾歎了口氣。「倘若發生任何事,或你覺得情況不太對勁,立刻打電話給我,知道嗎?」
「我會的,拜拜。」夏琳笑著走回酒吧內。
他坐在原地等了幾分鐘,確定沒有任何人會從裡面尖叫衝出來之後,才發動引擎。
接著,就有人尖叫和衝過來了。
「快!快!快!」
一張雪白的鵝蛋臉閃進他的後照鏡。
「凱蒂,海倫,快上車!」尖叫的女孩把兩個同伴推進一輛雙人座小車裡。
「X的!不要讓她們跑了!」更後方,幾個酒吧保鏢模樣的彪形大漢追上來,嘴裡不乾不淨地嚷著。
「來不及了,你快載凱蒂離開!」女孩用力拍拍引擎蓋。
「潔依,那你怎麼辦?」駕駛座上的黑膚女孩一臉焦急。
「放心,我向來最機靈的,我自己有辦法脫身,回你家再碰面!」
「站住!不要跑!」一個兩百磅重的壯漢已經追上來。
迷你車再不細想,一溜煙鑽進車流之中。
女孩立在原地,靈動的大眼睛四處搜尋逃跑路線。然後,他們兩人的目光接上。
海爾腦中有一根弦「箏」地一響,其他記憶還來不及提供進一步資料,女孩比他更快從愣愕中反應過來。
「海爾!」她拂開擋住視線的黑色發瀑,一口氣撲進他的敞篷跑車後座。「快開車!快!」
「站住!不要跑!」壯漢們已經伸手抓向她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