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凌淑芬
序
作者強迫症重症患者凌淑芬
本書的形成有某個原因,但是這個原因,我其實不太想先在本書中說,總覺得如此有引導讀友閱讀之嫌,因此,請容我把這個原因放到日後的作品後記再來聊。
今天就讓凌某人來寫點別的,自罪一番吧!
我想,禾馬的編輯台是快受不了我了。我一直在等她們跳起來對我尖叫、把所有校對稿全部摔到我頭上的那一天。
是這樣的,同為創作者或試圖創作者,或許有人跟我一樣,都是某項「絕症」的患者,這種病叫「作者強迫症」。
它的發病情況通常如此:你很辛苦地寫好了一本稿,你很辛苦的打算投稿、發表、張貼、傳送、交稿,你已經自己重看過兩百二十三次,也修改過兩百二十三次。這種「修改程度」大至情節的變動,小至把一個簡單的「的」、「嘛」、「吧」從句子裡修掉。
你是如此地確定你已經寫完了,這本稿子已經定稿了,你再也找不到地方可以動一個字了,因為每個字你都動過了。
然後,你不小心打開檔案,不小心看了那第兩百二十四次,不小心發現,你找到第兩百二十四個自己想改的地方。
作者強迫症。
你告訴自己:「別理它!我已經交稿了!編輯台上現在八成已經在作書了!拜託,多一個呢少一個呢又有什麼差別?這個路人甲姓李還是姓陳根本不會影響全書!好了,『你好嗎』後面接『我很好』是正常的對話,不要再動了!」
你強迫自己把檔案關掉。更狠心一點的,甚至把它找個隱密的角落藏起來,告訴自己在出書之前,不准再看這個檔案一眼。
你已經交稿了!你對自己大吼。
一切已成定局,不要再動它了!
但是……
那句可惡的「我很好」就是在你腦子裡閃,而你就是非把它改成「我還不錯」不可。
不要笑壞人家大牙了,你告訴自己。「我很好」和「我還不錯」有何差別呢?你覺得讀者會在乎你用前者或後者來回答人家的招呼語嗎?
對,對。沒錯,讀者才不會在乎呢!你拚命叫自己不要去理它。
……三十秒鐘後,你發現你打了一通電話,很可憐地在跟某個更可憐的編輯說:「呃,拜託,可不可以幫我把第九章第二十七段第三行第四個標點後面的那個『我很好』改成『我還不錯』?」
作者強迫症。就是這玩意兒。
沒讓你想起還好,若是讓你看到一個想改的段落,你就是無法教自己視而不見。
「以上,便是事情發生的經過。」受害者(編輯?)結束陳述。
而凌某人──俯首認罪。
來細數一下我的惡形惡狀好了。
我的交稿步驟,首先,完稿;定稿之後,把文字檔寄給出版社;接著,把列印稿寄出,或順道送至出版社。(凌某人都會很乖地列印一份,以供校對時方便使用)
然後,稿子交出去了,我閒著也是閒著,晚上開電腦寫日記時,無意間瞄到那個檔,心頭那隻小惡魔開始慫恿自己:再打開來看一眼好了。
於是,我就看了。
於是,強迫症就發作了。
於是,禾馬的信箱會在半個小時後收到一封信:嗚,人家不小心又加了一些情節啦,拜託以這個新的文字檔為主好不好?
這個還不是最惡劣的。據說有一次人家排版公司都排好版了,被凌某人硬生生截斷。
「我變動了其中一小段。我知道我不應該再動了,可是我沒辦法控制自己,小鄭鄭,你一定要救我!一定要用新的這個文字檔才行。」我在電話那端哀號悲吟懇求哭泣。
我們聲音甜美的小鄭,雖然她聲音仍然那麼甜美,但是我相信她的嘴角正在抽搐。「好……好,我……我問問看排版公司,請他們重排……」
「你就不能在家裡看好再交稿嗎?」這一次,我們袁美眉終於化身為正義女神,把凌某人吊起來拷打。
「相信我,我……我真的已經在家看好了,我……我真的已經自己校過了,我……我真的很確定我定稿了,可是……可是……我不小心又開了一次檔案……」凌某人氣息懨懨地討饒。「無論我們重看幾次,我們永遠找得到想改的地方。這是作者的強迫症啊!我們自己也是非常痛苦的。」
最後袁美眉決定把我晾在廣場上,等禿鷹飛過來……
編輯台上的諸位陣亡將士們,凌某人在此鄭重保證,以後從稿子和檔案送出去的那一刻開始,直到出書為止,我絕對不會再開檔案來看,絕對不會。我絕對不會亂改!
我第兩百二十五次發誓!
嗯……再看了一次,這篇序的標題好像下得不好?那個「重症」兩字好像可以換成「重病」?所有「凌某人」好像應該用「凌淑芬」取代?
啊,好想改……
第一章
灰灰醜醜的制服還鑲金邊,真是有夠聳!短裙上要不要乾脆鑲一點亮片?
她討厭這個鬼地方!她討厭這些洋鬼子!
「……『歐萊爾菁英寄宿學校』一八○四年在麻塞諸塞州威爾伯拉罕市成立,至今一直是全美最著名的寄宿學校之一;我們以嚴謹的管理風格著稱,校園生活規律且拘謹,每位畢業生幾乎都申請上美國前百大的名校,多年以來培養出為數不少的菁英分子,井先生可以放心地將愛女交給敝校。」校長羅森女士對一直盯著她看的新學生微笑。
真是嬌小袖珍的女孩!一頭自然鬈從四面八方彈翹起來,在她的頭上造反,看起來格外俏皮逗人。西方的少女十五歲便已開始展現玲瓏身段,而這位台灣來的小女生卻仍像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一樣。黑髮、白膚、紅唇,看起來便像仲夏夜之夢裡的調皮精靈。
羅森女士再瞄一眼孩子的申請資料,尾端有一小段面試老師用鉛筆添加的附註:申請人新近喪母,必要時宜給予適當的心理輔導。
啊!這解釋了為何今天只有父親帶她前來報到。
「潔依(JAYE),即將離開家鄉和父親,你會害怕嗎?」羅森女士溫言問。
原來女人老了也會長鬍子,還是那是寒毛太長的結果?井長潔回校長一個甜哂。
「不會。」我巴不得離這討厭的傢伙越遠越好!
「井先生,您對敝校還有任何疑問嗎?」羅森女士顯然對她的馴善相當滿意。
「歐萊爾的學生組成不會太複雜吧?」井先生低沉地問。「我不希望我女兒回國之後,染上一堆不良惡習。」
「本校的入學審查嚴格,只收九年級到十二年級的寄宿生,多數都來自良好的家庭,這一點您可以不必擔心。」校長轉向小女孩。「針對非英語系國家的學生,我們有額外的課後指導,所以,潔依,你可以不用擔心課業趕不上別人。」
一年基本學費就六萬塊美金、不包含其他雜費的貴族學校,想也知道不會有「一般家庭」的學生讀得起。不過他們井家什麼都沒有,就是錢多,老頭愛這樣花錢,她也無所謂。
「我以前常常陪我媽咪出國玩,或在國外小住一陣子,所以日常對話還應付得過來。」她吱吱咯咯的,像只雀躍的黃鸛鳥兒。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井嚴嘴角的線條轉為森硬。「羅森女士,小女就請你多多關照了。」
校長起身和他交握。「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潔依,你需要一點私人的時間和父親道別嗎?」
「不用了,我向來很懂得照顧自己,我爸爸從來不為我擔心的,真的。」她的笑顏天真而無邪。
井嚴的神情更加僵硬,簡潔地向羅森女士點了點頭,大步離開校長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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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好無趣啊!
如果要用一個形容詞來總結她過去一個多月的新生生活,答案就是:無趣,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說法:超級無趣。
所有她期待的趣事統統沒發生。
記得剛入學第一天,級任老師帶她進教室之前是這樣跟她說的──
「你在生活上或是課業上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來找我,知道嗎?」
「知道,史密斯女士。」從校長室走回教室的途中,她被迫聽了一大串的校史,這個時候還能強迫自己裝出可愛的笑容,連她都覺得自己很神奇了。
「還有,我必須先告訴你,任何校園裡難免有自成一個小團體的學生,同時……對其他族群並非那麼友善,如果有任何人為難你,或言語態度上讓你覺得不舒暢,你一定要來向我報告。」級任老師的神色轉為嚴肅。
莫非,這就是傳說已久的,種、族、歧、視?當時她的瞳仁兒一亮,簡直要拍手歡呼起來。
「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史密斯女士,請您不必為我擔心。」終於有點好玩的事要發生了,耶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