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決明
煩躁,一湧而上,在聽到她走了之後開始。
真是泯滅良心,虧他為了救她免於破相之災,結果她跑得不見人影,連揮揮衣袖道再見也沒有。
雖說每個人都不想惹事上身,她怕他向她狠敲一大筆的醫藥費或精神賠償是可以理解的,況且她不過是個孩子,只是他覺得不爽,很不爽。
他也不希罕她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地叩謝他的恩德,但一聲不吭地閃人也顯得太狼心狗肺了點。
「不記得了?那就是說她有告訴過你,而你沒記在腦子裡羅?」
「沒錯。」還記著做什麼,反正人都跑得不見人影,就算記住了她叫花漾,也只不過是用來放在心底詛咒暗罵,起不了其他功用,忘了豈不更好?
「我一直一直在你耳邊說我叫花漾,結果你還是沒記住……那我的手機和電話你一定也沒記住……」門外的花漾像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陷入了某種黑暗的自怨自艾中嘀嘀咕咕。
簡品蘊傷腦筋地沉吟:「那我還是只能叫她罪魁禍首噢?可是我覺得這樣很不好意思耶,她昨天整晚都沒睡,一直到你從手術房轉到普通病房,還替你付了掛號費,又說醫藥費她要全權負責,現在還跑腿去買奶粉、搾汁機什麼的,就算你的傷真的是因為她,我們也不能這麼欺負人,何況她只是個小女孩,手上不可能有太多錢吧……」
「你不是說她走了?」這次換簡晶惇錯愕。
「走去買奶粉,說是要讓你補體力,搾汁機是要替你壓些新鮮果汁喝。」
「蘊蘊,以後說話不要只說一半,人明明沒走,你為什麼要回我『嗯』。」害他誤以為——
「是你自己沒問清楚,她本來就是『走』出病房,去『了』福利社呀。」簡品蘊被指控得很冤枉。
「你……」唉,溝通不良,這是年齡代溝。「她叫花漾,花朵的花,餘波蕩漾的漾。」
「哥,你又想起來羅?這種偶髮型的老人癡呆症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簡品蘊實在是忍不住戲弄起簡品惇。真像個小孩子耶,賭這種孩子氣也太不符合他的個性了吧。
「你噢,哪學來的伶牙俐齒?」簡品惇精準無誤地伸手揉亂簡品蘊的短髮,他聽聲辨位的技巧越來越高超了。
「跟你這個壞嘴律師學的,有其兄必有其妹。」她吐舌。
兩人都笑開了,病房內沒有沉悶的氣氛。
「好好噢,有哥哥就可以這樣鬥嘴、撒嬌……」花漾在門外用著羨慕極的燦燦眼光覷向門縫間簡家兄妹的互動。一個疼寵著人、一個正被人疼寵著,他們有著密不可分的血源關係,寵與被寵都像是天經地義一般,誰也不需要排練、不需要溫習,這是生物的本能,是血緣的羈絆,也是家人。
她也想要這樣被寵著或寵著人,有個人能如此暢所欲言地分享心事,明明是另一個個體,身上卻流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血……
她,想要家人。
「我也想要家人……只要有他們這樣一半和諧的家人,我不貪心的,一半就好……四分之一也可以……八分之一我也甘願呀……」
花漾垂著頸,感覺心裡有塊佯裝的堅強正在剝落。
她本以為自己一個人就能過得很好,反正她向來不愁吃穿,不用像其他同學,想要什麼東西得打零工賺取,她的銀行戶頭所擁有的金額,足夠讓她每個月上Chanel買品牌性的高級用品、吃最上等的餐廳料理,連孤單,都可以用錢買來一大群朋友來陪伴,誰說錢不是萬能的呢?
可是那一大筆的錢,是用親情衡量出來的價值,也代表著她存在的價值。
一門之隔的咕噥,飄進了喪失視力但聽覺更加敏銳的簡品惇耳裡,半字不漏。
「回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簡品惇的音量不大,卻足以讓趴在門板上偷聽的花漾聽得清楚,那句沒有主詞的句子是說給她聽的。她重新提起地上大包小包的提袋,進到病房裡,臉上雖有笑,卻很僵硬,部分是因為偷聽被抓到的窘態。
「我……才剛到門口,你就發現羅?聽力真好……」欲蓋彌彰地暗示自己沒有粘在門板上長達數分鐘。
「我來幫你,花小姐。」簡品蘊接過花漾右手的袋子,放在病房旁的桌上,「你怎麼買這麼多東西?這……很破費吧?」一個桌子放不下了,其餘就往地板上暫擱。光奶粉就足足六大罐,從高鐵高鈣、珍珠粉配方、冬蟲夏草,到脫脂奶粉應有盡有。就算簡品惇三餐全用奶粉當主食,到出院為止也喝不完吧?
「不會啦,能早點養好身體比較重要,不過是小錢罷了。」她花漾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
一罐奶粉四、五百塊,六罐少說也要兩、三千元,對一個學生而言是小錢?!現在的小孩子零用錢都高到這麼嚇人了嗎?簡品蘊暗忖。
花漾手裡那個購物袋也是滿載,一些必要的、非必要的東西,她也是買到毫不手軟。
「花小姐,我哥沒有打算在醫院長住,你……你買盤子做什麼?」接著看到餐具組、鍋子、鍋鏟一件件從花漾手中袋子拿出來,簡晶蘊又是一陣驚呼,別告訴她說她還訂了微波爐……
「我打電話訂了微波爐和小冰箱,這樣就不用怕食物冷掉或是壞掉了。」花漾抬起小臉道。
「醫院不能擺那些東西吧?」真是默契十足。
「真的嗎?」花漾的表情又是驚愕又是失望。
「我不認為醫院願意替我們繳那些額外的電費。」簡品蘊提出她認為醫院會拒絕的最大可能。
「好可惜……那,床可以嗎?」床總不耗電了吧。
「什麼床?」
「我打算訂一組單人床放在他的病床旁,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裡照顧他了。」
「你乾脆再買套家庭劇院組和KTV影音設備豈不更好?」簡品惇打斷她的話,那雙讓花漾印象深刻的黑眸正隱藏在紗布之下,但是透過紗布,背後那雙眼似乎仍直勾勾落在她身上,炯然地瞅著她。
「你想要是不是?你要的話我馬上訂一整組過來。」花漾還當真以為簡品惇在提建議。
反正簡品惇看不見任何動作,所以簡品蘊直接扯扯花漾的皮衣,小小聲道:「花小姐,我哥在反諷啦。」這麼簡單的語氣還真不出來嗎?
「喔……」失望。
「他講話都是這樣,沒惡意的,就是嘴壞了點。」趕快安慰一下看來被她大哥給嚇到的小女孩。
「可是他跟你講話都好溫柔。」天差地別的態度再駑鈍的人也聽得出來。
「我是他妹呀。這算是身份上的某種特權吧。」
「當妹妹真好……」花漾更羨慕了。
「那是指嫂子還沒娶之前才好,你沒聽過,『有了娘子沒了妹子』,這句話是老祖宗千年來的智慧結晶,值得天底下做人妹妹的奉為圭臬。」簡晶蘊笑道。
「當妹子好,當娘子更好……」花漾眼底漾起一陣漣漪,心裡像是有個迷霧頓時開朗,差點讓簡品蘊誤以為自己說了什麼中樂透之類的好事,才會換來花漾整張俏顏亮了起來。
不過簡品蘊沒機會細問,突地,她的手機響起,輕道了聲抱歉,走到窗邊去接電話。
花漾緩湊到簡品惇面前,無聲無息地覷著他包紮紗布的眼部,再慢慢轉移到其他五官,之前沒機會這麼仔細端詳他,現在她才覺得,他不只是眼睛出色,連其他部分都相當有特色,難怪拼湊出一張這麼讓人印象深刻的臉。
「看什麼?」薄唇一啟,轟出音量不大的沉雷聲。
咦?!他眼上不是纏緊了紗布嗎?還能發現她偷偷靠近他嗎?
五指趕快在他眼前揮了揮,要確認那雙隱藏在紗布後的眼是不是正死瞪著她。
「晃什麼?」
「你看得到?!」連她的手在眼前晃都知道噢?
「乳臭味飄過來了,不用眼睛看也知道。」再加上她的手掌揮來揮去總會拂來「掌風」,誰會猜不到?
喔,害她小小地高興了一下下,以為他的雙眼神奇地痊癒了。「你的眼睛還會痛嗎?」
他沒興趣逞英雄,痛是理所當然的,沒什麼好隱瞞,「當然——」刻在記憶裡花漾的臉孔猛然浮現,不是依靠視覺,而是昨天夜裡,不,嚴格來說是今天凌晨的記憶,頂著刺蝟頭的濃妝少女簡簡單單在眼前一片黑幕間回望著他,用著今天凌晨送他到醫院那張噙著淚水的擔心神情回望著他……
「……不會。」斷句之後再接續的詞,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甚至差點讓他嚼到自己的舌根。
如果他照實說了他傷口疼,而且退了麻藥更是疼到無以復加,況且受傷的部分是眼睛,神經系統最為精細的眼睛,那種疼痛是沒嘗過的人無法體會,如果誠實說了,只會換來和凌晨最後印在眼底那張自責哭泣的臉孔……
既然說或不說都無法減輕他的痛楚,又何必多此一舉讓她跟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