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杜默雨
「智山,我們女生要換衣服、化妝打扮,你不能進來。」沈佩瑜笑著趕他出去,關起房門。
「喔……」柯智山搔搔頭,又窩回沙發看他的卡通。
康伯恩抬起眼,笑說:「仲恩,我們也該換衣服了。」
「嗯。」康仲恩將輪椅推向另一個房間。
「你說,女人是不是有兩張臉?她對你,永遠是最凶的那一張;我就比較幸運,還可以看到美麗的笑臉。」
「哥,我希望你能夠安靜一點。」
「咦?我全身上下不能動,叫我動動嘴巴,也不為過吧?」
「你最近特別吵,也不知道是哪條筋壞了,我叫醫生幫你好好檢查。」
「又會說笑話了?怎麼你見到她,好像變成了啞巴,還客客氣氣叫聲沈小姐?我聽了渾身不對勁,啊?康先生?」
「哥,大家只是很普通的朋友而已。」
「我不會為了一個普通朋友半夜不睡,把大的抱進去、小的抱出來,然後自己在沙發坐到天亮。」
康仲恩正在為哥哥穿一件襯衫,動作停了下來。
「仲恩,我人不能動,耳朵和心思特別靈敏,隔了一道房門,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偷聽別人講話是不道德的。」他又拉了老哥的手臂,繼續穿衣服的動作。
「我什麼也沒聽到,我只是覺得……她很寂寞。」
「她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算什麼?以前很愛她的那個男朋友,還不是跑了?」
康仲恩蹲下來,為多嘴的老哥扣鈕扣,很平靜地說:「跑了就跑了,你要我帶著一串粽子,要她跟我一起分擔重量嗎?」
「你可以放下你的粽子。」康伯恩直視心事重重的弟弟,收起開朗的笑容,神色鄭重地說:「我和曉虹都不願成為你的負擔,你如果為了我們,放棄所愛,每天就瞧著她的照片發呆,那我寧可九年前死掉算了。難道我辛辛苦苦活了過來,就是要看你為我犧牲一切,然後害得我愧疚一輩子嗎?」
康仲恩站起身,脫掉身上的T恤,換上襯衫,套上毛衣,一連串的動作只有讓他心情更混亂,他走了幾步,打開窗戶,極需透氣。
涼爽的微風拂過,帶進窗外花台的紫羅蘭淡雅香氣,讓他的心神平靜些。
哥哥和曉虹絕對不是他的負擔,他照顧撫養他們,心甘情願,不以為苦,但是他沒有權利要求她也跟他過相同的生活。
如果,她早已找到她的幸福,他當然由衷祝福,真心為她高興,可偏偏她比以前更憂鬱了。過去的她,單純天真,常常面帶笑容;現在的她,沉靜內斂,偶爾才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多麼希望她時時微笑,又是多麼希望她幸福快樂——如果沒有人能讓她得到真愛,也沒有人能讓她免於作惡夢的恐懼,那麼,此時此刻,他願意傾所有的心力去愛她,以物換星移的能量填補九年來的空缺,給與她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只要她能展露笑靨;無論多辛苦,他都願意!
可是……他又如何在愛情和現實生活中找到平衡點呢?
康伯恩見到老弟背著他發呆,拳頭一下子握緊、一下子放鬆,似乎正在做某種天人交戰。
這麼多年來,兄弟生活在一起,他是太明瞭弟弟的心思了,也許他無啥用處,但至少還有一張嘴可以幫忙。
「喂喂,仲恩,給我加件外套吧。」他很「囉嗦」地喊道:「不然你害我感冒,我又要在台北多住幾天,那可要再叨擾人家嘍。」
「來了。」康仲恩回頭,暫時舒展眉頭,不欲讓哥哥煩心。
窗外的紫羅蘭迎向朝陽,溫柔地綻放花瓣,含苞待放的心,也在陽光的照拂下,準備伸展嫩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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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飯店的中餐廳裡,沈佩瑜看了手錶。
康伯恩瞧見她的動作,笑說:「仲恩去停車,一定要繞呀繞地找位子。」
沈佩瑜不覺輕攏秀眉。「我剛才跟他說,後面有個停車塔,很方便。」
「一個鐘頭要七十塊還是一百塊吧?他很省,只停不用錢的。」
此刻時間還早,餐廳只坐了三桌客人,稀稀疏疏地有些冷清,沈佩瑜煩躁的心
情忽然被空曠的空間給衝散了,等待變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康曉虹和柯智山忙著倒果汁,笑嘻嘻地剝小碟裡的毛豆莢。
沈佩瑜端起果汁,微笑詢問:「康大哥,喝果汁?」
「謝謝。」康伯恩點點頭,湊上吸管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沈佩瑜拿紙巾幫他擦了擦嘴,笑說:「康大哥,你千萬別跟我客氣,我一直當你像親哥哥一樣。」
「如果以後常常要麻煩你餵我吃飯、幫我遞個東西,你願意嗎?」
「當然沒問題……」沈佩瑜話說到一半,察覺他的話中含義,抿唇一笑,又不說了,只是喝她自己的果汁。
「我也直說了,當初因為我躺在醫院半死不活,所以他沒辦法去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康伯恩好像看到一線曙光,很高興地說:「那你瞭解他的苦心嗎?他不是故意離開你的。」
「何以見得?」沈佩瑜笑意淡淡的,跟康伯恩眨個眼。
「哎,原來你會淘氣?我還以為你不能開玩笑的,你一看到仲恩,就擺一張晚娘面孔,害我也不太敢說話。」
「康大哥,你的話最多了。」沈佩瑜為康伯恩餵了一塊涼拌小黃瓜,意味深遠地瞧著他。「我明白你的目的,我也瞭解他的辛苦,但是過去的傷害已經造成,就像一個破洞在那邊,沒辦法補回來了。」
「即使像我受傷這麼嚴重的,還不是可以救回來?」康伯恩也不再嘻嘻哈哈,而是一本正經地說:「雖然身體機能不再像以前那麼好,可是還有很多彌補的方法,只要我還是我,轉個心情,一樣能夠以新的面貌重新再來。」
「康大哥,你講話好像在寫文章。」沈佩瑜乘機轉了話題。「我聽曉虹說,你常常在報紙寫文章,我每天光注意財經新聞,沒注意到你的大作。哪天給我看看?」
「好啊,我叫仲恩影印剪報,寄來給你看。」
又扯上康仲恩了,沈佩瑜心情莫名其妙地翻攪起來,低下頭扯紙巾。
是她把他們一家人拉進她的生命裡,她樂意陪伴年幼的曉虹,也願意幫忙行動不便的康大哥,可是中間又梗了一個康仲恩……
「對不起,我來晚了。」康仲恩走了過來。
「叔叔!」康曉虹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今天去故宮,看了好多玉器、銅器,然後阿姨又載我們去陽明山看櫻花、杜鵑花,還去看一個會冒煙的坑。」
柯智山搶著說:「是大油坑啦,康小姐,你都沒注意看標示牌。」
「我都拍下來了,柯先生,你在故宮才不專心看,跑來跑去的,製造噪音,要是被老師看到了,一定罵你不懂禮貌。」
「康小姐,你才不懂禮貌,你現在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
「柯先生,老師說,吃東西不要發出聲音,你吃小黃瓜,吃得卡卡響,很難聽耶。」
「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康伯恩聽了傻眼。「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小姐?」
柯智山照樣把小黃瓜咬得滋滋有聲:「大康叔叔,阿姨叫小康叔叔康先生,聽起來很神氣,所以我要康曉虹叫我柯先生。」
康曉虹也猛點頭,十分贊同地說:「我也要當康小姐,好像變大人了。」
康伯恩大笑:「你們兩個小鬼!還有啊,你們兩個大人,真的教壞小孩了。」
沈佩瑜也笑了,抬起頭,和康仲恩的笑意交錯而過。
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從他的眼裡、也從她的心底湧出。
她很快移開視線,招呼服務生上菜,又問:「康大哥,你今天檢查結果怎樣?」
「還不是老樣子。仲恩,你是我的發言人,解釋一下吧。」
康仲恩不自然地挪挪身子,轉向沈佩瑜說:「醫生說哥哥的情況很好,在家裡要努力做復健,兩手還可以抬得更高,指頭也可以靈活些,他建議我們注意身體狀況,就近找個醫院定期檢查就好,不必每三個月跑一趟台北了。」
「喔。」這不就意謂他們不再有機會上台北了?
「佩瑜,你好像不太高興?」康伯恩笑問。
「沒有,我想應該有更好的方法治好康大哥。」
「除非有仙丹讓我的脊髓神經復活。」康伯恩倒是笑得海闊天空。「幸虧仲恩每天幫我動手動腳,逼我做復健,不然我這只右手還抬不起來呢。」
康曉虹迫不及待地說:「爸爸,人家也幫你做運動耶!」
康伯恩笑說:「曉虹最厲害了,當baby的時候,沒事就抓著爸爸的指頭,一根根吃,給她吃一遍,十隻指頭都運動到了。」
「爸爸!」康曉虹嘟著嘴抗議。
沈佩瑜的眼睛微感發熱,在他們一家人的笑臉背後,她相信有太多、太深沉的血淚故事,有屬於康大哥的,也有屬於康仲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