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雷恩那
一團塑膠材質整個由底下門縫急彈出去,自動充氣,瞬間變成—座滑梯,另一端則穩穩地抵在地面上。
「來這裡!來這裡!COMEHERE!COMEHERE!」光束大把大把地從門口透進,她抬高手對著慌張的旅客疾揮。
見機門開啟,所有旅客往同一個方向沖——
「不要帶行李、脫掉高跟鞋!NOBAGGAGE!NOHIGH-HEELEDSHOES!」
「跳!跳!JUMP!JUMP!」
好多乘客急速湧來,她怕被推擠下去,一手拉住門邊握把,一手奮力指揮,口中仍持續不斷地高喊:「跳!跳!JUMP!JUMP!」
往機門外跳出的男女雙臂平舉,咻地一下已藉著充氣滑道迅捷無比地踏上地面,朝四周空曠的地方奔逃,三分鐘不到,機艙內除了少數的空服員外,所有人皆已疏散。
「COMEHERE!樓上機門OK!」她大嚷,將自己負責的機門位置報出,指示旅客和其他空服員往這邊的門逃生。
再次確定無其他旅客後,幾名空服員跑來,兩個、兩個地同時往機門口跳出,以標準姿勢快速滑下充氣滑道。
呼——加油!加油!
呼——她就要做到了,只要像其他人一樣滑下充氣滑道,這場逃生演練就大功告成了。
今天在模擬機艙室的這場練習,一開始就設定為突發性迫降,也就是假設機組人員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面對機體劇烈震盪,跟著飛機迫降地面,各個位置的空服員該如何處理的演習。
受訓已整整三個月,平時課堂上,教官早將許多逃生細節和專用語做過解說,要她們這群新進的菜鳥牢牢背熟,還讓大家不斷地反覆練習,而今天和明天已進入整個職前訓練的最後結訓。
「環球幸福」航空的教官群來自世界各地,男男女女幾乎包括了所有人種,全充當起搭機旅客,為求逼真,有的扮孕婦,有的手裡抱著娃娃,有的則死命拽著行李不肯放手,該尖叫時就毫不客氣地放聲尖叫,完全的歇斯庭裡,還互相推擠、亂竄著,以擾亂受訓空服員為最高原則。
這場地面逃生,許迎曦被指定在巨無霸機型二樓的機艙位置,而且還設定樓上的門只有她所負責的那一道有辦法開啟,其他的不是機外著火,就是滑道充氣無效,因此她的角色特別重要,旅客能不能得到明確的指示,安全逃出,全看她能否明快地判斷和動作。
「JUMP!JUMP!跳!跳!」她用力嘶喊,見同期姊妹皆從自己負責的機門逃生後,她放開緊握的手把,和另一名同期菜鳥同時動作,先彈跳起來,雙臂往前水平伸直向下滑落。
教官說過,逃生時,當臀部落在充氣滑道上,腰背必須打得挺直、往前稍傾,重心在前自然會加快下滑速度,但是……這個……呃……她這會兒好像沖得太快了些——
滑道太陡,她上身又太過前傾,很像正搭著雲霄飛車從最頂端俯衝而下。
這和前幾次練習的狀況大大地不同,她呼吸一緊,平舉的雙手本能地想抓住東西減緩速度,但充氣滑道表面光溜溜的,哪裡有東西讓她抓?
「哇啊——啊——」重心果然不穩。
她頭整個往前栽,身體翻滾再翻滾,竟像顆球似的滾下滑道。
週遭的人跟著驚呼,想幫也幫不上忙,幾名站得較近的教官朝滑道底端跑去。
暈頭轉向的,許迎曦只覺耳中亂烘烘,腦子裡刷地一片空白,巨大的衝力讓她滾下滑道底端後,身軀猶煞不住,仍筆直地向前撲飛。
意外迅雷不及掩耳地發生,又迅雷不及掩耳地結束。
砰地一響,她不確定自己撞倒了什麼,只覺四肢微麻,卻沒多大的疼痛感。
她壓在某個東西上頭,那東西並不柔軟,反作用力撞得她臉蛋發痛。
空氣好像故意從她鼻下飄開,她貪婪地呼吸,又深又促,卻覺吸入鼻腔中的氣味十分清冽:心臟猛然一跳,微微掀開眼皮——
「咦?」
底下是男人的胸膛,她掌心已感覺出對方襯衫下寬闊又勁壯的「兩塊肌」,唉……是哪位男教官讓她當墊子壓了?實在對不起。
心中疑惑著,罪惡感正慢慢地泛出,她的視線下意識往上移動,先是看見男人的喉結輕蠕著,跟著,又看見男人剛硬的下顎朝前一點——
一張印象深刻的粗獷面容,忽然在她眼前放大。
「哇!是你?!」平頭、鷹眼!竟然是、是是他!許迎曦瞪大清亮的眼珠子,完全的手足無措。
怎麼會是這位仁兄?!噢……她眼花了是不是?
自從進入「環球幸福」,在台北分公司完成報到後,她在那裡又見到當初面試自己的那位義大利老帥哥,也在環航的駐機場辦公室裡遇上那位台灣袖珍女士——前者是空少出身,現在已是環航亞洲區的總經理;後者是資深空服員,如今則是華籍的座艙長經理。至於這位鷹眼男,她卻再也沒瞧見他。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他還在,兩道眉挺不友善地揪起。
這男人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一直被派駐在這兒嗎?還是……他、是、個、日、本、人?
最後一個想法讓她皺起眉頭。沒辦法,她承認自己心胸狹窄,特別容易記恨,又有很嚴重的民族情結。
「就是我,有什麼意見嗎?」魏鴻宇酷酷地吐出話。
眼珠子俏皮地溜了一圈,她嘴角僵硬。「……,呃,沒、沒有……」
目光緊鎖住她的小臉,他眉峰皺起。「我以為受過專業訓練後,多少會有所改善,沒想到還是一樣。」
他的話沒完全說透,僅點到為止,但聽在許迎曦耳裡,卻猛地一陣難受,像是把她丟進火裡烤一樣。
「我承認……我、我這一次是滑得不太好,沒掌握到技巧……但是我對自己有信心,我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的……」她喘著氣,沒察覺自己的短髮亂翹一通。
魏鴻宇面無表情,話題忽然一轉,語氣聽起來差不多維持在零下四度C——
「請問,這樣壓著我很舒服嗎?」
「啊?!呃……咦……不、不不是的,不太舒服……」心一急,平常的伶俐都不知躲到哪邊納涼,她七手八腳地爬起來坐在地上,臉蛋漲紅得像熟透的番茄。
此時,一旁的教官和同期姊妹全圍了過來。
「你還好嗎?」
「嘿,我還沒看過誰這樣滑充氣滑道的,真該用DV拍下來,當作以後錯誤示範的教材,唉唉唉,真可惜。」
說這什麼話嘛!
「你沒事吧?之前練習時不是做得很好、很正確嗎?今天是怎麼一回事?」
嗚……她要是知道怎麼回事就好了。
雖然這條充氣滑道足足有三層樓高,但她不怕高的。
當初教官要大家第一次試滑時,她還一馬當先地自願排在最前頭呢。
會出狀況,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她和這個鷹眼男根本磁場不合!他平空而降,害她也跟著「平空而降」。
一名日籍女教官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還好魏督導今天專程來看結訓的逃生演練,站得又近,才有辦法擋住你,要不然恐怕會更慘哦。」
原來是他撲來擋她,不是她撲去撞他。許迎曦腦筋模糊地轉著。
「噢——MYGOD!CLAUDIA——」這時,幾個同期受訓的姊妹,叫著她進環航後才取的英文名字,指著她的娃娃臉驚呼:「你的臉受傷了啦!」
「不會吧……」她怔怔地喃著,這時才感覺到,右眼角下方靠近顴骨的地方傳來細微刺痛,抬起手想要碰觸,一隻大手卻強而有力地攫住她的手腕。
她嚇了一大跳,定定地直視著已坐直上身的魏鴻宇。
「手髒,不要去碰。」連說話也是強而有力,他硬生生地按下她的手。
這人講話非要用命令語氣才開心嗎?許迎曦抿了抿唇,滿心的不以為然,抬起另一手要摸,還沒碰到臉又被人給逮住了。
「就告訴你別摸了。」他嚴肅地重申,「傷口若感染細菌,恐怕會留下疤痕,等模擬訓練結束後,你們接下來就要開始—個月的機上實習,如果臉上有傷,上了飛機還能看嗎?」
對!是不能看!
誰教她得為五斗米折腰、要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她們這一群空服員是航空公司的「門面」,這張臉則是她自己的「門面」,不敢毀傷。
她雙頰微鼓,知道心裡不太舒服,一口氣漲著、堵著、悶著,卻不太明白為著什麼事不痛快。
「魏,別說教了,讓她先到醫療室上藥。」日籍的總教官長田終於開口,他不僅負責「環球幸福」航空新進空服員的訓練,每年更要分批安排所有舊員工回來接受在職訓練,說話自然舉足輕重。
「長田教官,我想完成整個逃生演習,等一下結束後,我再去醫療室。」許迎曦仰頭看向滿頭白髮的長田,兩手暗暗扭動,但按住她雙腕的那股氣力似乎沒打算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