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決明
「可是今天變心嫁人的又不是我……」像是清楚這句話一定會引來程咬金的暴跳如雷,所以梅舒心說得很小聲,但還是沒逃過程咬金的耳。
果然——
「逼我變心嫁人的罪魁禍首還不就是你!」有人抓狂了,張牙舞爪地從鼓凳上跳起身,朝床楊上又是揮拳又是踹踢。「天底下有哪個女人願意拿一生去投注在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身上!要不是程府的糖倉教雨水給打濕、要不是王府享糖的鉅款賠不出來、要不是因為你不娶我——我又為什麼要答應曲無漪適時提出的要求?!都是你!都是你!」粉拳一點也不客氣地招呼在絲衾上,半點也沒減力道,「你大哥說,那位佔了你所有思念的姑娘,你都無意娶她,那姑娘就是我沒錯吧?佔了你所有思念又如何,對你而言,還不是和其他姑娘一樣,可以調戲可以耍玩,就是不能成為匹配你梅四當家的妻!」
一隻大掌探出,精準地箝在她腕間,施力一扯,讓她連人帶拳地摔進鼓脹的被褥間。
「咬金,好疼哪……」另只手掀開了被,露出被她幾拳打中胸坎而正輕輕咳嗽的俊顏,噙著疼痛與溫柔並存的笑意。「你怎麼不當著我的面問我?」
「問什麼?」她想從他身上起身,他卻不讓。
「問我娶你不?」
「現在補救已經來不及了!」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他笑得很可愛。
「若不是曲無漪娶錯了親,現在的我已經是曲夫人。」
「那又如何?現在芙蓉帳裡躺著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曲無漪壓根是無關之人……所有假設性的結果都被推翻,『曲夫人』這名號也沒機會掛在你身上,還想它做什麼?忘了忘了……」梅舒心撫摸著她的長髮,像安撫娃兒般的輕聲細語。
「我是在告訴你,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所能掌控或挽回,一旦定了讞,是你怎麼也改變不了的。」
「是沒錯……但也有句話說:『該你的就是你的,怎麼也跑不掉;不該是你的,怎麼強求也求不來。』聽過沒?所以就連你上了別人家的花轎,都還屬於不了他,這就意味著你不該是曲無漪的妻……」
「那也不代表我會是你的!」她朝著他的臉吼,接著雙臂一撐,拉開兩人的距離——但她萬萬沒料到,在她背後有只偷襲的毛手又將她給推壓回他身上,害她的鼻子撞上了他的肩胛。
「我的咬金……我喜歡這種喚法,我的,咬金……」
程咬金打斷他的自得其樂。
「很抱歉,我不給你這個殊榮,我不允許你這麼喚我。」捂著發疼的鼻,她的嗓音因賭氣而顯得悶悶的,「我決定不要你了,反正你從踏進門來就這麼指控我,我就順了你的心意,扎扎實實地當一回無情人。放手啦——」
「咬金,你不可以不要我……」他抱得更緊了,似乎因那句「不要你了」而慌了手腳,完全沒留意到他的力道已經抱疼了她。
「為什麼不可以?你都可以缺心少肺地待我,我做什麼掏心挖肺還你?!」真當她是軟柿子就欺負得徹徹底底嗎?
反正只要忽略了心底微微泛起的疼痛,只要人前人後裝做無所謂、不在乎的模樣,總有一天,她一定能做到現在嘴上說的這番話,一定能的。
「……不可以不要我,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別不要我……」
「你要不要糖吃關我何事——噢!」她被狠狠揉壓在他的胸坎,後頭一長串的謾罵字眼也被堵了回來——因為她的唇被迫貼在他的心口,吐納著他身上的淡淡梅香。
「別不要我……」
他的聲音可憐兮兮,幾乎讓她產生了罪惡感……
什麼嘛,是他先不要人的,憑什麼用這種語調、這種口吻,讓她真的開始錯覺是她無情無義棄他而去?
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雖然說話的速度斷斷續續像口吃,但是心跳聲卻騙不了人,他在緊張。
那句「我會乖、會聽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的哀求,有些耳熟……呀,是了,她聽過這句話,之前在梅莊別院賞梅時,有個被賣入梅莊的娃兒就是這般吵著要娘的。程咬金抬起了眼,覷向他,他雖閉著雙眼,但眉峰間蹙積了座小山,壞了原本睡著時該有的安詳容顏,幾乎是同一時刻,她又想起了好些日子前,她與吞銀、含玉一塊閒聊的話——
是呀,換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賣了另外三個拖油瓶以求溫飽,要嘛就買條繩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盡。
當時她雖有幾分篤定梅舒城動過這兩個念頭,可畢竟從她認識梅莊四兄弟開始,他們便一直給她一種兄友弟恭的感覺,加上梅舒城寵弟弟的行徑在金雁城都不曉得被當成多少回的說書題材,一點也毋庸置疑,但為什麼……她竟將小小的梅舒心與那名梅莊別院買進的娃兒臉孔融合為一,他哭著、叫著,卻喚不回親人回頭一瞥……
難道真被吞銀猜中,梅舒城曾經賣過三名稚弟?
所以,他會這麼害怕她不要他?
可是若他真的害怕,為什麼又做著會將她推得更遠的蠢舉動呢?
「希望別人別不要你,那麼你就別淨做些讓人必須不要你的事情。」良久,程咬金輕歎。說來饒舌,迫使她選擇改嫁他人的,迫使她必須心死捨棄掉他的,最主因都是他呀!
「我做了什麼讓人必須不要我的事情?我所犯的錯,只是我不夠貪心吧……」他漸漸鬆放了手勁,但仍將她摟在懷裡,隔著薄薄的絲衾,兩人貼嵌得密合,「我喜歡你,也想要你……可是我不敢太貪心,因為一旦貪求到了讓你生厭的地步,你衣袖一揮,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那我該如何?」
若他被她給養撐了胃口,而她又斷然收回所有,他……根本不敢想像那樣的情況。
「這是你心裡的疙瘩嗎?」她問,沒再掙扎要離開他身上。
梅舒心睜開眼,眼底有著被看穿的片刻怔然。
「是嗎?」她又問了一次。
梅舒心苦笑,點頭。也知道她猜出了端倪。
「本來以為那時年紀小,對於被捨棄的記憶會淡忘……可是,沒想到我記得這麼牢,我二哥、三哥多少也被這事給影響著……」不管她聽得懂多少,他沒打算從頭提,只是斷續說著自己的心境,「大家嘴上不說,怕大哥內疚,畢竟我們能體諒他那時背負的壓力和處境……應該要忘記、努力要忘記,但越是這麼提醒自己,反而越是記得深……我大哥有時總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貪心向他撒嬌地要求更多,我懂他想藉此彌補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因為不敢要,我要做一個既聽話又乖巧懂事的小弟,做一個讓他永遠都不會興起念頭要將我賣掉的好弟弟……」
「你認為不貪心,才能使你擁有這些?」
「不是嗎?」
「這也是你討厭吃糖的原因?」
兩、三聲輕笑牽動著伏臥胸口的她。「你沒辦法想像,當你開開心心嘗著這輩子頭一回吃到的糖飴,那顆糖竟是要誘哄著將你帶去別人家當螟蛉子,那糖,吃起來是苦的。」
梅舒心說得像囈語,加上此時緩緩閉合的眸,若不是他語意中有著太多心酸,她會誤以為他在說著一場無關痛癢的夢境。
程咬金靜了靜,突地伸手在腰帶間摸索,無意間磨蹭著兩人相貼的身軀,引發令人難以忽視的震顫,而玩火的人渾然未覺。
好不容易,她從腰帶裡摸出一小方包巾,取出某樣東西。
「嘴張開。」
「……不行……嗯……」一張嘴,曖昧的呻吟聲就會壓抑不住地滑出喉頭,很羞人哩。
「在想什麼齷齪事?嘴張開啦!」粉掌帶著嬌斥意味地打了個響亮亮的摑掌,力道雖不重,但已達到教訓人的目的。
「嗯呀……」乖乖順了她的意,梅舒心鬆開緊合牙關,才逸出一聲輕吟,隨即一顆酒糖塞入他嘴裡,在他吐露埋怨咕噥前,她的唇也跟著覆了上來。
糖香、酒香、胭脂香……
「這樣,糖還會苦嗎?」她拉開兩人唇間距離,問道。
「好像還有一點苦苦的……」勾回她的紅唇,繼續張口將她吃進嘴裡,從她檀口中汲取更多甜蜜。
明知道他是故意,她還是允了他的孟浪。
糖不苦,真正的苦是回憶、是心境;而現在糖的甜,真正甜的卻是心。
「不要了……」她知道酒糖快化了,接下來瀰漫在兩人之間的會是辛辣辣的酒液,她蹭著手掌想離開。
梅舒心扣著她的螓首,咬破了只剩下薄薄一圈的糖衣,霎時,酒氣散了開來。
甜甜辣辣,那是愛情的滋味,攪和在一塊,竟異常地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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