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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決明

    「看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快來了。」

    前些個月,冷到只見風雪不見雨,降下穹蒼的只有一陣陣凍得人頭皮發麻的白雪,如今氣候回溫,要再見風雪,得再等上好幾個月,就如同要見梅舒心一樣——他捎來了帖子,提醒她要想他,因為屬於他的月令已過,他又準備窩回自家軟榻裡好好睡上九個月。

    以前她總是不明白梅舒心在春夏秋三季拒收拜帖的原因,還當他是拿喬耍個性,為此還氣了他好幾回,但前幾天梅舒心向她索討「多一些的她」時無心提及——

    「我得要多貪些『你』,這樣才夠讓我在九個月內好生反芻,不然一段日子不能見你,會很難受的。」

    「九個月內反芻?你要遠行嗎?」

    「不,我要睡了。」

    她這才明白,他以往九個月裡的不聞不問跟任性或拒絕沒半點關聯,而是基於本能,冬月一過,他便自動自發地進入睡眠狀態,據他所言,渾渾噩噩的模樣讓他見不得人。

    而他貪著要求她多一些,只是準備將她一塊帶進九個月裡八分睡兩分醒的思念中,慢慢咀嚼反芻。

    不知道他睡著的模樣是怎生可愛,竟讓他說出「見不得人」四字?她真有股衝動想殺上梅莊去瞧一瞧——

    「咬金,回廳裡去了,雨快下大了。」程含玉見天際烏雲又濃又重,對她說道。

    程咬金還在幻想著屬於梅舒心的酣睡模樣,纖臂卻已被程含玉及程吞銀一左一右地箝架著,在大雨傾盆之前安全奔回程府大廳,在他們踏進屋簷下的下一瞬間,雨勢加大,嘩啦聲幾乎掩蓋方圓百里間的一切嘈雜。

    「差點就淋成落湯雞了,呼。還好跑得快。」程吞銀替三人逃過大雨灌頂感到很得意。

    「雨勢這麼大,糖倉裡的水氣得吩咐眾人留神,免得糖質變差。」程含玉倒是想到另一層要事。

    「說的也是,你沒提我倒沒想到。」程吞銀立刻喚來管事,將含玉提及的事情交代下去。

    「現在想到也不遲。」

    而程咬金,則是站在簷下,伸手去承接簷沿落下的雨珠,笑得一臉蠢呆,思緒怕是仍在勾勒梅舒心熟睡時的所有神情。

    這場春雨,將在程府掀起狂風暴雨,只是此時誰也沒察覺——

    第八章

    梅莊的書房裡,端坐著臉色鐵青的梅大當家梅舒城。

    書房兩旁的椅上排排坐著梅莊數名管事,回異於梅舒城神情的嚴肅,他們猶如驚弓之鳥,眼睛在書房地板、屋樑、窗欞各處亂瞟,獨獨不敢落在梅舒城身上。

    「劉府獨子高中狀元,購入狀元紅百株以彰排場,並要求附加賀聯五十幅,三日後在梅莊再擺一場牡丹宴,宴請其餘榜士,關於宴席安排,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梅舒城雙臂環胸,泛白指節上的青筋相當顯眼。

    回應他的,不是奉命來商議莊內大事的管事們,而是隱隱約約從他身後傳來的含糊撒嬌聲。

    「大哥……我要見她……要見她……」

    「你們都沒有意見?」梅舒城對身後的嘀咕恍若未聞,再問向眾人。

    「大哥……我有……我要見她……」身後舉起的手,很努力想取得發言的權利。

    「沒有人要提一句話?!」梅舒城火氣很熾。

    「我要……」

    梅舒城拍桌而起,「梅莊養你們做什麼?!一個一個只會坐在那邊倒抽涼氣,提不出實質幫助,虧你們還領一份『管事』薪俸!」

    有五個管事抿著唇、三個管事捂著嘴,無關委屈、更不是內疚,而是在忍笑——

    此時梅舒城發火站直身,他頸項旁分別懸掛著一隻臂膀,即使從正面瞧不見太多端倪,也能輕易猜到梅舒城現在身後馱負著一個人,而梅莊唯一有膽巴在他身上的,也只有那一個人——梅家小四。

    梅舒心整個人趴在梅舒城背上,一顆腦袋左搓右扭地在梅舒城衣間磨蹭,半睡半醒間會不會將口水全擦在梅舒城背上不得而知,只是那副賴在他背上撒嬌的模樣,讓屋裡眾人想笑卻又不敢太放肆。

    「說話呀!一個一個全剪了舌頭嗎?!」梅舒城很不爽。

    「我……一直都有在說呀……」

    梅舒城的主子氣勢端不起來了,只好先解決那個嚴重破壞他訓人氣氛的梅舒心,他撤了所有管事,交代半個時辰後再回到書房來議事,眾人如釋重負,魚貫而出。

    「小四,你回房去睡好不?你這樣我沒辦法辦正事。」

    「我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雨聲太大?」梅舒城瞥向窗外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猜測道。

    腦袋在他背後搖了搖,睡嗓很輕很輕,猶如夢囈:「我以為已經夠了……只要這樣就夠了,足以挨到下一個冬月再見她……可是才一晚,我把思念都……用罄了……我要見她……」

    以往幾年並不是沒見過小四這般耍賴要見人,但通常都是在九月中旬過後才會有這等怪異反應,今年怎麼……才初春就反常了?

    「你想用現在這副模樣見人?」梅舒城問道。

    靜了靜,聲音又滑出來:「會嚇到她……」

    「言下之意是『不要』?』

    「不知道……」

    「她如果真要瞭解你、認識你,不可以只明白冬月的『梅舒心』,那是欺騙——欺騙你,也欺騙她自己。」

    「萬一她不喜歡這樣的我……」

    「那就叫她滾遠點,別來招惹你。」梅舒城將梅舒心放在椅上,扳開兩條掛在頸邊的手臂,與梅舒心面對面說話。

    「我做不到……」梅舒心又纏回他身上,只是這回從背面換到了正面,「她不來招惹我……我就去招惹她……不管……」他的話正如他現在的舉動,一樣任性。

    「大哥有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你同大哥說那人是誰,大哥替你作主,將人給娶回梅莊,如此一來別說想不想念的問題,你時時刻刻想見她就能見她,如何?還是……你之前說不想娶她的念頭仍沒動搖過?」

    很誠實地點點頭。

    對一個人已經思念到這種地步了,還不會想直接迎娶進門?這讓梅舒城懷疑自己是否猜錯梅舒心的本意,以他為例,他已經思念那名奷奷小奸商思念到想將她據為已有,即使他的提親被奷奷小奸商她爹一回又一回辭謝婉拒,他仍不改初哀。

    「小四,你很矛盾。」梅舒城輕拍著他的背,像以前童稚時那般誘哄他入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再貪求,再貪求……」睡意漸萌,聲音越來越輕,到後來,只剩幾縷低歎,「我怕她說她不要我……」

    ☆☆☆☆☆☆☆☆☆☆☆☆☆☆☆☆☆☆☆☆☆☆

    青天霹靂。

    雨還在下著,很無情地嘩啦啦下著。

    程咬金、程含玉、程吞銀三人瞠目結舌地站在糖倉之外,原先撐著的紙傘早已鬆手墜地,和滿地雨泥攪和在一塊,三姊弟淋得滿頭滿臉的雨濕,但此時誰也無心避雨,腳下像生了根一般,動也不能動。

    「視線很模糊,所以這是一場夢,對不對?」程吞銀額前的發因雨水沖刷而沾黏在臉上及眼前,讓他有了說服自己的藉口。

    「可是雨水打在臉上會痛,好像不是夢……」程咬金的眼也被水珠給淋得快要睜不開了,但神智比程吞銀清醒。

    「我倒覺得那屋頂看起來很陌生,那不是咱們程府的屋頂吧?」向來冷靜的程含玉也跟著程吞銀一樣,拒絕接收眼前所見的一切。

    「如果不是程府的屋頂,那……我們站在這裡淋雨做什麼?」程咬金的嘴裡又飄出打破兄弟倆逃避現實的句子。

    「可我不記得程府的屋頂上長了棵大樹。」程含玉忍住想呻吟及狂吠的衝動,仍問得很平靜。

    「那是插,不是長。」

    「程府的屋頂上不可能有一棵大樹,所以,這是一場夢。」程吞銀非常堅持自己原先的論點,「只要睡醒了,那棵大樹就會自動消失在咱們眼前。」

    「我希望它消失在咱們家屋頂會比較實際些……」程含玉用力閉上眼,在心底默數到十,再睜開,屋頂上倒插的那棵大樹仍穩穩當當地點綴在程府糖倉的正上方,沿著樹幹,一條條小水柱正源源不斷地流進破了個大洞的糖倉裡,再加上一整夜的傾盆大雨,不用親眼證實就可以猜想到現在糖倉裡的情況有多慘烈——

    「我們好像應該要尖叫嚷嚷個幾聲,然後衝進糖倉去拯救糖飴,是不?」程咬金覺得他們三個人的反應不太符合尋常人該有的表現。

    「呀呀呀。」半點也聽不出激動的嚷嚷,意思意思地由程含玉和程吞銀的嘴裡發出,算是給了程咬金一丁點的面子。

    不過衝進糖倉救糖的舉動就省省吧,因為氾濫的雨水已經將糖倉裡囤積的糖飴全給溶成了糖水,現在他們腳下踩著的泥濘地,大概有七分是糖水糊。

    然後,除了雨水聲,程府三姊弟沒人再開口說話,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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