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決明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有他這個笨弟弟,讓別人比翼雙飛還替別人拍手叫好哩,換做是他,使盡無恥手段也非得拐來愛人,絕不會眼睜睜看他們幸福美滿。
「我最痛恨的就是她拿我當主子看待,又怎麼可能用自己最痛恨的身份去逼人?」梅舒遲擰著眉峰。
「說不定她求之不得咧。」
「不可能。」梅舒遲想也不想道。
「天底下沒見過哪個主子像你一樣被欺負成這德行。」
「或許是天注定的緣分了……」
「沒什麼天注定啦,緣分全靠自己掙來的,我要是像你這般溫吞,哪有法子追到我的親親小蓮華,還和她共享游荷池之樂?」雖然最樂的人是他,他的親親小蓮華痛恨荷蓮是出了名的,但還是老被他拖去賞荷。
「我以為她會懂……」懂他待她好的真正心意。
一個男人,不會沒有目的地對一個女孩好。
若不是心有所屬,又怎會這般?
「懂?懂什麼?懂你沒說出口的情意嗎?笨小三,憑咱們兄弟倆認識將近三十年,以前同床共枕、同池共浴的情分也夠熟稔了吧?你瞧瞧,我現在心裡頭在想些什麼?」
梅舒遲盯了他好半晌,「你心裡在想——笨小三,你猜得到才有鬼。」
梅舒懷差點被嘴裡沒嚼碎的烤蓮子給噎著,趕忙喝口水順氣。
「真不愧是兄弟,這樣都讓你瞧透了?!」好傢伙。
梅舒遲剝了顆蓮子到唇邊,唇畔帶著淡淡笑靨。
「雖然你這麼一猜著,我接下來那些羞辱你的話就沒辦法罵得暢快淋漓,不過看你可憐兮兮,我這個疼愛弟弟的好哥哥就放你一馬吧,省略那一長串罵你蠢、數落你笨的句子好了。」說的好像給了多大恩惠,只差沒讓人叩謝皇恩。「話,你以為不說,誰能懂呀?天底下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默契十足,幾個眼神幾個動作就能心有靈犀一點通!你閉著嘴:心還隔著一層人皮,教別人怎麼看清楚瞧明白?如果你或她有一方主動些,這段情愫也不會曖曖昧昧拖了十數年,像我,十幾天就認定了我的親親小蓮華,速戰速決,不拖泥帶水。我家小蓮華和你們一樣,悶性子硬嘴巴,幸好她是遇上我,否則照她的個性,豈不是又得在她家多受苦一分?一想到這,我多慶幸自己及時介入她的生命,不因為自己的遲到而讓她多嘗孤單……也惱自己遲至今年才遇見她,讓她這些年過得不快樂……」
說到後來,梅舒懷開始敘述起他的情史心境,說著他是如何如何心疼著自己的親親小蓮華;說著他是如何如何高興著自己的親親小蓮華放開心胸,讓他走近……雖離題,卻又貼切地戳中了梅舒遲的「遲」。
他名為舒遲,她名為媻姍,姍姍來遲,讓兩人明明近在咫尺之距,卻花了十數年在靠近彼此,而十數年的努力並沒有讓這段咫尺之距縮短半分。
「你知道你待誰都好,上至兄弟、下至奴僕,誰對你有過半分怨言?沒有吧,待誰都好,也會讓某些人無所適從。」
「怎麼說?」
「你對我好,也對梅樂他們好,可我分辨不出你對我好一點還是對他們好一點,是我重要點還是他們重要點。」梅舒懷舉出實例。
他當然知道兄弟的情分和外人不能相提並論,所以句子裡的「我」實際上換成「梅媻姍」才是他的本意。
「我懂你待我好,懂我對你而言是重要的,但那是你一貫待人的態度,你說,你要我懂什麼?懂我和路人甲乙兩奴僕的存在是不一樣嗎?」聰明如他是懂啦,不過直性子的梅媻姍怕是想不透吧。
梅舒遲又是一歎。這席話,來得也遲了,他沒有立場也沒有機會去改變自己的慣性。
梅舒懷往自家弟弟肩上招呼一掌,「還有半年,不遲,還不遲。」半年都足夠教一個姑娘家頂著大肚子,還怕出不了絕招嗎?
「不,這輩子,是遲了。」他苦苦一笑。
那夜,他已經得到了答案,一片片離枝菊辦告訴他,放手吧,她不是非你不可;那夜,他也讓她自己做選擇,而她的選擇也告訴他——
放手吧,她終不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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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個月,菊月便要結束。
黃歷上的節氣也將邁入立冬,白雪紛紛的時節。
梅莊園子裡不屬於這月令的花卉幾乎全快凋謝完,現在只待後山一片梅園綻香。
梅舒遲他現在應該不忙碌了吧?畢竟屬於他的時節就要過去,接下來換成梅四當家掌起正務。
梅媻姍凝聚心神,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將手上的長劍使得更有力流暢,無人為敵之中,她的劍勢不見鬆軟,一挑一斬,全帶著十成的力道。
成為大當家梅舒城的護師之一,武學底子不能弱,因為他和梅舒遲不一樣,奸商的手腕讓他贏得了千金萬兩,也讓他贏得了對手花商攆除名冊上的頭號寶座,敵人眾多,護師當自強。
只是她清楚,梅舒城根本沒將她視為能夠獨當一面的護師,否則他不會派她來修裁草木——用她畢生絕學。
削起矮樹叢上突生的枝橙,幾片斷葉紛墜,不一會兒工夫,她已將那叢矮樹修整出圓潤弧形,再朝下一株施展她的秋風掃落葉劍式。
劍刀挑掉最後一枝突兀存在的樹啞,草木修裁得株株圓潤可愛,但整個圃園落了一地雜葉,像是經歷了狂風暴雨後的慘狀。梅媻姍收回長劍,執起竹帚開始掃地。
掃地、端茶、擦拭桌椅、跑腿找人……梅舒城使喚她像在使喚一個小丫鬟,壓根不拿她當護師。
梅舒城雖不至於凌虐她、壓搾她,但也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八成和梅舒遲有關係——當然不可能是梅舒遲授意他欺負她,而是心疼弟弟的梅舒城看不慣她如此「欺負」梅舒遲,想替自家弟弟出口悶氣吧。
她也是一肚子的不願意呀!梅舒遲是主子,有權力及能力替她撤了這場婚約,但他什麼也不願做,甚至……興致勃勃地讓人張羅她婚嫁的衣飾、陪嫁物,連她爹梅盛都不見得有他的一半勤快……
說實話,她心裡是有些氣惱他的,氣惱他沒瞧見她的抗拒、氣惱他不懂她不願嫁的請求,甚至氣惱他……對她沒有半絲不捨。
只要他開口讓她別嫁,即便是要挑戰爹爹的怒火,她也會無所畏懼地向爹爹爭回終身大事的權利,只要他和她站在同一個立場。可是,他卻將她遣離了身旁,留在梅舒城身邊幫忙,嘴上給的理由是因為梅舒城欠人手忙不過來,可梅舒城的忙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若真要遺她幫忙,好幾年前就遺了,還需要用這種爛理由來唬弄她嗎?真以為她頭腦簡單、四肢發遠,腦袋都不拿來用的嗎?
「唉。」呵出一口寒氣,白茫茫的歎息打從苦悶的心口而來。
掃落葉、掃塵埃,也掃她滿心惆悵,可惜的是,落葉塵埃收集成簍後,只消一把火燒,哪遺留個影兒?獨獨惆悵,掃也掃不盡、收也收不齊,焰火也燒不去。
看著掃聚成一堆的葉子在青焰中逐漸被吞噬,那股惆悵不減反增。
「第十聲……」
飄渺的男聲不知何時介入她的思緒,那聲音——
「四當家?!」
梅媻姍被那蜷縮著身軀,蹲坐在火堆旁取暖的梅家小四給嚇了好大一跳,若不是認出他有氣無力的聲音,恐怕她手上的竹帚早就招呼過去了。
「……再添些葉呀……火要熄了……咳咳……」梅家小四被煙嗆得直咳,泌淚的眼閉得死緊,像是因煙熏而張不開,當然實際上是因為他還在半睡半醒之中。
「四當家,您要取暖怎麼不回房去,讓下人替你燃火盆還是暖炕?」
「……涼亭好冷……不好睡……」
「所以您不回房裡睡嗎?」
「要睡……只剩一個月可以睡了……」一個月後,梅家小四忙碌的當家生活正式宣告展開。
梅媻姍覺得兩人的對話找不到交集,在燒葉的火堆裡又添了落葉,讓火堆燒旺些。見梅家小四睡得香甜,一副天下無大事的悠閒樣,一團火就能讓人好幸福好幸福,這樣的幸福看似簡單獲得,然而真的如此容易嗎?
她索性竹帚一擱,也跟著圍在火堆邊,伸出雙掌,烘煨著火焰的溫暖,也想擷取這樣簡單的幸福。
「我要喝三哥的菊井……」來壺熱呼呼的香茶吧,好冷。
「我去哪裡找菊井給您?」她苦笑,她已經被遣離了梅舒遲身邊。
「三哥……你的護師欺負我……」梅家小四眼沒睜就先告狀。
「告什麼狀呀?!現在哪裡生個三哥給您?」
「你和三哥……形影不離呀。」眼瞼撐開一條縫,瞟向她。
形影不離……嗎?
如果真是形影不離,她又為什麼獨自在這個地方掃她的一地倜悵,藉著一小團火堆來溫暖自己愁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