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決明
她身上也流著同樣的血液,一旦她觸碰了愛苗,是不是也會變成她娘那副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娘親一樣善護──為什麼上天給了人「嫉妒」這種情緒後,卻又容許世人將嫉妒視為惡性,多加撻伐?
「結果全府的人都沒死成,只有她一個人魂歸離恨天?」梅舒懷猜道,不,是肯定道。
她扯起僵笑。「是呀,沒有人死,除了她……」她握著顫抖的拳心,「我一定會變成她那樣的女人,你不怕嗎?到那時,不只是荷花,我毒死的……不會只是荷花……」
一旦她變成娘親那樣,她是不是也會不擇手段地痛下毒手,成為偏激的殺人兇手?!
「蓮華。」梅舒懷走近她,將大掌輕覆在她不斷發顫的慘白手背上。「我現在終於完全懂你了,那部分我一直無法找到解釋的疑竇,你全告訴我了。」
她望著他,緊蹙的柳眉下是對不解的眸子。
「我眼見你對月府眾人若即若離,本猜測著你是怨恨他們,但你面對他們的時候,眼神又矛盾的充滿內疚及罪惡,這股罪惡內疚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是我猜錯的地方。」難怪那時她聽到他的猜測後,只是露出諷笑,原來他在這點上頭想偏了,而今他得到了答案。
她拒絕著月府親人待她的好,是因為她替她娘背負著罪孽,即便眾家人早已原諒了她,她卻無法輕易釋懷,她對家人的歉疚並不隨著她娘跳入荷池而一併沉去,每一年荷花盛開的繽紛夏季,她的罪惡感也像花苞綻放一樣不絕地冒出、心田……
她恨蓮,不是恨蓮池吞噬了她親娘的生命,而是恨那植蓮的親娘,竟為一己之私,妄想讓月府百來條的人命結伴黃泉,她對月府人負疚,月府人越是待她好,她越是覺得自己不配。
現在,她竟也因她娘的行為舉止而拒絕他的示好,她不是怕他移情別戀,也不是怕他用情不專,而是怕她會親手傷害他──這樣的蓮華,怎麼能不教他多費心思去疼寵她呢?
「你完全懂了我是怎生的人,怕嗎?若怕,現在立刻差人將我送回月府便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我不會擱在心上,不會……」她輕輕搖頭吁歎,嘴裡說著不會,但梅舒懷卻見到她眼眸間那無形的蓮淚淌溢而出。
月蓮華願意在他面前吐實所有,或許是想讓他知難而退,或許……是想在一切莫名情愫還沒來得及探頭之前便先斬斷,以保有最初的自己。
即使就此形同陌路,對彼此也是好事一樁。
不要等到像她娘那樣,再無退路而變成那麼可怕的女人……
「你很在意我的看法和決定?」他俯低身子,用著含笑的俊顏貼近她的眼,輕吻去那只有他能見到的淚痕。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吧?
月蓮華不用回應也早教他看透了答案。
「蓮華,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他執起她的手,「無論是毒死負心漢或是遣送你回月府,還是讓你將這些日子所有回憶都摒除心門之外,這些,我都不會給你機會。」
掬著她的掌心,放在他溫熱的臉頰磨搓,偶爾滑過他的唇瓣,他會印下幾個淺吻,薄唇並且開始上移,落在她的腕脈。
「如果這些是你所害怕的,相信我,你會忙到沒有時間胡思亂想,除非你有把握你想要的愛遠遠勝過我所能給你的,除非你感到不滿足了,否則,你不會有機會。」
他故意將唇停在同樣彰顯著心跳快慢的脈動,讓她再沒有一絲反應能逃出他的眼中。
「我不會讓你變成你娘那樣的人,信我。」
月蓮華無語地覷著那張俯貼在自己掌間的容顏,慢慢的,他露笑仰首,然後,那張正噙笑的嘴,熨上她的唇,將所有承諾哺入她的唇舌間。
第十章
月蓮華自始至終掩著泛紅髮燙的臉,止不住的呻吟偶爾從指縫間阻擋不了地洩出。
她真的不懂他。
梅舒懷對她耐心十足,無論是她賞了他多少軟釘子或壞臉色,他總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來回應她的惡意,就連吻她時亦然,捺著性子的誘哄,挑勾起她的青澀好奇,直到她完全接納了他,他才展開令她赧然失神的探索。
思及那一吻,月蓮華吟聲加重,臉色通紅。
好羞人……
她這樣回味無窮的反應好羞人呀……
趴伏在桌上,月蓮華像是要懲罰自己的敗德而用額頭去叩磕桌面,在心底暗暗向月氏祖宗數落自己的淫亂重罪,力道雖不重,但聲音可是又響又亮,好似想藉此敲去腦海中盤旋了整晚的畫面──
他在她唇瓣間不斷訴說著承諾,用以餵養她,要她相信他的真心。
梅舒懷沒給她什麼白頭到老的承諾,他只說:不會讓她有機會變成她娘親那樣的人。
他該知道,她怕的也不是無法白頭到老,而是怕自己變得像娘親一般猙獰瘋狂,他的承諾,平實而更貼近她的希望。
她,願意信他這回吧。
隨梅興到庫房去取薰香爐回來薰蚊的小淨一踏進桂園,就瞧見月蓮華的怪異舉動。
「小姐,你在做什麼?」敲木魚嗎?聽起來好疼哩。
被貼身丫鬟看到自己的失態,月蓮華忙從桌上抬頭。「沒、沒什麼!」甫敲叩好些回的腦袋有些昏沉及暈眩,額心殘留的發紅印子也鮮明得教她無法辯解。
被月蓮華的反常所提醒,小淨想起就在剛才,她從梅興口中聽到另一件新鮮事,她一面燃起薰香一面道:
「這幾天是怎麼了?大家都怪怪的,梅興哥才剛埋怨他家二爺從昨兒個開始像變了個人似的,現在小淨也瞧見我的好小姐一發呆就是整日,你和梅二當家一塊約好了反常嗎?」小淨無心地取笑著月蓮華,蓋妥薰香爐銅蓋,擱在桌面左上角。雖然被邀進梅莊不過數日,小淨的傻丫頭個性已經讓她和梅興稱兄道妹,就連小潔也時常到廚房去幫忙,瞧,現在也正是如此。
月蓮華知道梅興口中「反常」的梅舒懷,因為那是梅舒懷向她提過的「真實」──真實的梅舒懷。
本來是兩人的約定遊戲,但梅舒懷似乎決定將全梅莊的人都一塊攪和進來參一腳。難道……這個真實的梅舒懷,連他的貼身管事也沒能瞧見過嗎?
經小淨一提,她才想起,她還沒見識過另一個梅舒懷,而他今日也還沒來找過她。
「梅興有沒有說……他怪在什麼地方?」月蓮華狀似無意地問道,一邊還作勢搧拂薰香爐裊竄的香煙,明擺著粉飾太平樣。
「梅興哥沒說得很清楚,只是一直嘟囔著二當家什麼脾氣像啃了火藥,不理人來著,其他梅莊人也叫苦連天,說梅二當家像極了被髒東西給沾上般失常,以往愛笑愛逗人的個性大變。」小淨繼續忙著沖茶,嘴皮子也沒忘了動。「小姐,你很好奇噢?」
「呃……沒有。」她慌忙搖手。
小淨不意外會得到月蓮華這個答案,因為她家小姐對梅舒懷的態度本來就若即若離,連她和小潔都瞧不清自家主子心思裡轉了幾個彎,所以她沒起疑。
「小姐,茶。」
接過小淨捧上的香茗,月蓮華沒啜飲,只是注視著茶杯中自己的倒影,一雙眉眼全透著掩藏不住的好奇。
「不知道梅二當家今天會不會上桂園來同小姐鬥嘴?」小淨毫無心機地掩嘴笑道:「若二當家來了,就可以看看他究竟是哪裡不同。」好期待噢。
「小淨,你想看?」
「當然想呀,梅莊裡傳得可精采哩,據說連梅大當家都對二當家沒轍,成天繃著滿是殺氣的臉,可又不能對二當家做什麼,苦了其他梅莊的管事及小斯哩。不過……」小淨頓了下來,替自己倒杯茶,小口小口地喝起來,順便捶捶自己奔波了一段時間的酸腿。
「不過什麼?」月蓮華沒察覺自己的口吻有多麼心急。
小淨狐疑地瞧了月蓮華一眼,單純的腦袋又找不出什麼不對勁,只好再道:「也沒什麼,只是有幾個待在梅莊比較久的老管事說,二當家怎麼像是變回了之前。」她壓低聲音,畢竟她們現在頂的是別人家的天,站的是別人家的地,說別人是非也不好大聲嚷嚷。
變回了之前……
和你相像的梅舒懷是你所不認識的梅舒懷,也是我一直隱藏起來的梅舒懷──
他那時的口氣,總是帶著自嘲,好似他是逼不得已才變成今天這個又自信又爾雅的梅舒懷,而先前的他,被自己塵封在心底深處。
我的虛偽比你更高竿。
「梅莊裡的人都好擔心噢。」
「沒關係,只是短短三天罷了……」她記得,梅舒懷同她說過,只有三天期限。
「什麼?」小淨沒聽清楚月蓮華的低低喃語。
月蓮華搖頭,沒打算重複。
反正……晚上就可見到眾人所謂的梅舒懷了吧。
可惜,那一天晚上,梅舒懷沒來。